第102章 何故突然和稀泥
  包子鋪做的多是早午的生意,已近昏暮之時,便多是在準備打烊的事宜了。

  年輕的夥計將一摞刷洗晾曬幹淨的蒸籠剛抱進堂中放下,一轉身就見披著淡青裘衣的亭亭少女抱著手爐,帶著女使,正往鋪中走來。

  “吉姑娘來了!”

  夥計忙笑著迎上前:“吉姑娘這個時辰過來,想必不是吃包子吧?”

  “是啊, 來尋苗掌櫃的。”衡玉麵上也掛著笑,說話間跨入堂內。

  “吉姑娘早會兒過來便好了,我家掌櫃剛走了一刻鍾,回家去了。”

  “回家?”衡玉腳下微頓。

  “回苗家!”夥計糾正道。

  衡玉若有所思地點頭。

  回苗家啊。

  苗掌櫃與柳主薄定親已有數日,說來是時候該回去一趟了……

  “如此我來得倒是不巧了。”

  她本打算將今日與侯爺的猜測先告知苗娘子,大致商議一番後, 與苗娘子一同去見一見那位老人家——

  她自己倒也去得, 想要打聽清楚老人的住處並非難事,隻是若能同苗娘子商議罷、對舊事多些了解, 知己知彼之下,才好對症下藥,也能更穩妥一些。

  而當下時辰已晚,若等苗娘子回來之後再出城,多半來不及了。

  “吉姑娘既都來了,不如吃杯茶暖暖身子歇歇腳再走吧?”夥計十分熱情周到。

  衡玉左右也不著急回去,今日為吉吉過大禮之事裏裏外外也頗勞神,此時便也點頭坐下了。

  夥計很快捧來了剛沏的熱茶。

  衡玉接過捧在手中,含笑隨口問道:“對了,雖見了許多次,倒還不知小哥如何稱呼呢?”

  夥計咧嘴一笑:“小人名叫順水,高順水!出生之時,算命先生給起的名兒!”

  衡玉笑著稱讚道:“一聽便是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好名字。”

  “嘿, 哪兒有吉姑娘說得這般大氣……”

  二人這廂閑聊之際,一道聲音自鋪門外傳來。

  “少婷可在嗎?”

  衡玉坐著的位置側對著堂門方向, 聞聲下意識就看過去。

  那是一位身形瘦小佝僂的老嫗,穿著灰撲撲的舊棉襖, 灰白的發髻拿老藍布裹著,雙手握著一根拐杖拄在身前,拐杖上係著一隻包袱。

  “我家掌櫃的不在,您是哪位?”夥計已走了出去,客氣地問。

  “少婷不在啊……”老人動作有些遲緩地將包袱解下,笑得很和氣:“我是王家的老婆子,來給少婷送點東西……”

  “是王家祖母吧!”夥計恍然。

  “是,是……”

  堂中,衡玉握著茶盞的手指動了動。

  本還說今日來得不巧,沒成想是巧極了。

  夥計一手將包袱接過,一手就要扶著人往鋪子裏走:“您進來先歇歇腳!”

  “不用不用……少婷既不在,我也不好叨擾了。”

  “這哪兒能是叨擾啊,掌櫃的常提起您老人家呢……您住在城外頭,這麽大年紀了,來一趟可不容易,要是連盞茶都沒喝就走了,回頭掌櫃的可是要怪我招待不周的!”夥計連說帶扶,將人帶到了堂中。

  老婦人不大好意思地坐下來,拐杖不離手,笑得有些局促。

  衡玉見她那緊握拐杖的雙手幹枯皸裂, 遂起身走到老人麵前,彎身將手爐遞上去:“老人家,您暖暖手吧。”

  老人視線已有些渾濁,然而離得這般近,也能看得清女孩子姣好如花的麵龐,不尋常的衣著打扮,更不必談那金燦燦的手爐——

  “多謝,多謝姑娘……”老婦人有些惶恐地擺手:“一路走著,倒不冷的……”

  見她神態過於不安,衡玉也未一味勉強,而是在她身側的凳子上坐下,接過她的話問道:“這麽遠的路,您是走著進城來的?”

  “倒也不是……鎮子上有人趕車進城置辦年貨,我跟著來了,也就走了兩條街。”老婦人笑了笑,輕聲問:“不知道姑娘是……”

  衡玉笑道:“我是苗掌櫃的好友。”

  “聽姑娘口音倒像是京話……”

  北地與京話雖多有互通,彼此聽得明白,但口音差距還是有的。

  “老人家好耳力,我姓吉,的確是京城人氏。”

  “吉姑娘可是京城來的欽差呢,奉聖人旨意來咱們營洲辦差來了!如今就住在蕭將軍府上呢!”夥計端著茶水過來,與有榮焉般說道。

  老人聞言握著拐杖的手一抖:“欽……欽差!”

  她身形顫巍巍地就要起身:“民婦有眼無珠,竟不知姑娘是欽差大人……”

  衡玉將老婦的反應看在眼裏,欽差二字在尋常百姓聽來總是唬人的,且她隻是個隨行的小畫師而已——

  但她並未多作解釋,隻適時按住了老人的手臂,含笑道:“您不必拘禮。”

  夥計的炫耀卻還沒完,將茶水放下,豎起大拇指道:“吉姑娘不單是欽差,且為人心善仁義,又有一手好本領!蕭將軍身邊的蒙校尉家中堂姐兩歲時被人拐走,足足二十年都沒有音訊啊,最後全靠著吉姑娘一雙出神入化的丹青妙手,推演出了畫像,才將人找了回來!這還不算全部,您猜怎麽著?那位找回來的娘子竟就是之前被吉姑娘救下的可憐人,還被掌櫃的收留在我們這間鋪子裏做過活呢!”

  衡玉聽得頗感慨,這位順水小哥,除了於撒潑罵街上頗有天賦外,竟還是一把說書的好手。

  老婦人滿眼驚異,緊緊盯著衡玉:“……丟了二十年,都找回來了?”

  “可不是嘛!這件事在咱們營洲城裏都傳開了!”夥計真心實意地奉承道:“要我說,吉姑娘真乃神人也!”

  衡玉很有自知之明地道:“營洲城中已有位神人了,論功德,我可萬萬爭不過他的。”

  老婦人一雙眼睛仍未離開衡玉,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喲,柳先生也來了!”夥計轉頭看向堂門處。

  “吉畫師也在。”柳荀走進來,笑著抬手施禮。

  雖說此番在外人眼裏很有些喜事喪辦,然柳荀一身喜氣,全然不受流言影響。

  衡玉道:“柳先生來得也是不巧,苗掌櫃回苗家去了——”

  柳荀聞言笑意一斂:“她是何時回去的?”

  “順水小哥說,也就是兩刻鍾前,柳先生不然也過去一趟?”衡玉提議道:“俗話說,這一家人沒有隔夜仇,柳先生作為準姑爺,若能同去賠個不是,苗家母親說不定便能消氣了呢。”

  “……?”柳荀不禁麵露懷疑人生之色。

  這等和稀泥的發言,當真是出自憎惡分明、凡事勸分不勸和的吉畫師之口嗎?

  不過……

  消氣?

  是,那唯利是圖的瘋婦定還在氣頭之上,說不定又會做出什麽過激之舉!

  “我是得去看看才行!”柳荀匆匆拱手,立時轉身去了。

  看著柳先生離去的背影,衡玉吃了口茶。

  消氣是必不可能消氣的——見“討債鬼女兒”前腳回來,“討債鬼準女婿”後腳跟上,火隻會越燒越旺罷了。

  苗掌櫃今日回去,定也不是衝著讓人消氣去的。

  此時柳先生跟過去,也好省得苗掌櫃孤身一人被欺負。

  至於她何故突然和起了稀泥——

  自然是說給身邊這位老人家聽的。

  蔣姑姑說,她為苗掌櫃的親事而去尋王家這位老人時,對方的態度稱得上慶幸感激……

  對於一個外界都傳言“克死”了自己的孫子、甚至是兒子兒媳的人,還能有如此態度,這怕不僅僅隻是“開明”二字可以解釋得了的。

  若再結合她和侯爺的猜測來看,這位老人家,極有可能是知曉當年真相的……

  既是知情人,定也清楚苗母等人的真麵目。

  一位尚存良知,多年來待苗掌櫃心存愧疚的老人,此時眼看苗掌櫃和未婚夫婿要向苗家“服軟賠不是”,日後還要任由苗家人吸血——當真能無動於衷嗎?

  果然,柳荀走後不久,坐在那裏的老人便有些心神不寧地開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