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是死是活
  “……方才那個,就是柳先生了吧?”老人一時不知從何開口般,語氣猶猶豫豫地問道。

  “正是。”衡玉微歎了口氣,困惑道:“苗娘子這般好,如今又有了一位這麽好的女婿,這苗家母親怎就如此想不開,非要鬧到這般地步呢?兒子沒了, 女兒難道就不能替她養老了嗎?竟要來謀奪這間鋪子——”

  提到苗母,老人搖了搖頭,拿極複雜的語氣道:“因為在他們眼裏,女兒是外人,不,女兒根本就不算個人啊……眼珠子似的兒子沒了,還有孫子……喝慣了血的人,又哪裏舍得鬆開這塊肥肉!”

  老人說到此處, 手裏的拐杖拄了兩下,心焦道:“可憐少婷是個心善的,從不肯將人往壞了想……若這次還要回去跟她那個娘賠不是,那當真是傻透了啊!”

  “可是在苗娘子眼中,那總歸是她的母親,又剛遇喪子之痛。”衡玉道:“到底先前一切都好,哪裏會僅僅因為一間鋪子,就能將母女情分割舍得幹幹淨淨了?”

  老人的神態愈發著急了些:“這又豈是一間鋪子的事情……”

  衡玉道:“興許在苗娘子眼中僅是如此呢?到底當局者迷,若無旁觀者提醒,哪裏又是那麽好看清人心的?”

  老人聞言神態有一瞬間的凝滯,幹裂發白的嘴唇動了動。

  “老人家,光顧著說話了,您先喝口茶吧。”

  衡玉將順水方才端來的茶盞遞到老人麵前。

  她並不著急繼續往前推,人心這個東西,若逼得太緊太快,會因戒備而觸發本能的排斥, 反倒不利於交談。

  到底她還並不確定全部的真相, 還須謹慎一些。

  老人顯然有些心不在焉,下意識地雙手接過茶盞, 連連道了兩句“多謝姑娘”。

  “我曾聽苗娘子說過一回,您如今是一人獨居,不知以何為生呢?”見老人動作遲緩地咽了兩口茶,衡玉才又閑聊般問道。

  “有塊菜地,養了些雞鴨……又有少婷照拂著,日子倒也過得去。”老人的眼眶有些濕潤:“少婷還曾要接我來城中養著,是我怕拖累了她……我們少婷,真是個好孩子。”

  衡玉:“人心換人心,想必您也是位好長輩。”

  老人搖著頭,眼裏淚光更盛,喃喃般道:“我們一家,都對不住少婷啊……”

  “哎,我們掌櫃的,的確也是命苦。”順水小哥在旁擦著桌椅,也忍不住歎氣。

  “不,少婷不是命苦……”老人流著淚搖頭:“這不是命,是人心歹惡啊……”

  見她渾身都微微發顫, 衡玉將她手中茶盞輕輕接了過來,轉而遞了手帕過去。

  老人也顧不得再惶恐推拒, 顫巍巍地擦著淚, 情緒卻愈難壓製。

  一個人獨居久了,此時麵對一個如此可親的晚輩,難免覺得心內淒楚:“若我那孫兒還在,也該有娃娃喚我一聲曾祖母了……兒子兒媳去得也早,好好的兩個人,冬日裏去做活,竟就這麽淹死在了冰河裏……”

  言畢,淚眼裏又有些自嘲,聲音低低不清地道:“因果……這就是因果啊。”

  衡玉隻當沒聽懂,保持著安靜不出聲,隻由著老人喃喃著說下去。

  “我到了這把歲數,也早該隨他們去了……可我這心裏,橫豎有兩件事放不下……又許是罪過沒贖清,連佛祖都不肯收……”

  老人抬手擦淚間,衡玉瞧見了她幹瘦的手腕內纏著一串磨得發亮的木佛珠。

  是信佛之人啊。

  她開口,溫聲問:“老人家放不下的兩件事,其中有一件便是苗娘子吧?”

  老人含淚點頭:“好在少婷如今也有了個好歸宿……”

  衡玉道:“所謂好歸宿,也並不能抵消此前遭受的苦難——”

  老人有些怔怔地抬眼看向她。

  四目相對,衡玉緩聲道:“唯真相二字,才能給那些苦難一個應有的交待。天底下不該有人受盡委屈艱辛,卻連知曉真相的權力都沒有,且要帶著永遠洗刷不清的惡名過完這一輩子,您說對嗎?”

  老人看著眼前的少女,雙手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

  這雙眼睛在告訴她……這個小姑娘,定已經知道了什麽!

  “另一件讓您放心不下的事,是您那孫兒如今的處境,對麽?”女孩子的聲音平靜而篤定。

  老人聞言眼神劇震。

  果然……

  果然都知道!

  “逃兵役固然觸發律法,依律當處流放之刑,然而當年晉王統管營洲之時,征兵之令的確過於嚴苛,若再肯主動坦白交待,或可從輕處罰,尚有回旋餘地——”

  衡玉聲音不輕不重地道:“可若一味不肯招認,那便要另當別論了。”

  老人手上一顫,拐杖砸在了地上。

  “此時說出來,或許,我還可以幫您。”少女的聲音沒有半分刻意誘導,眼中是坦蕩蕩的平靜與規勸。

  這句話便如同最後一滴水,將老人心口處常年壓著的那塊巨石穿透。

  “撲通——”

  老人顫抖著朝衡玉撲跪了下去。

  “千錯萬錯,都是我們王家的過錯,便是叫我以死向少婷贖罪也是應當的……”

  老人將頭重重地磕在地上,情緒如洪水決堤,泣不成聲道:“我瞧得出來,姑娘您是個好人,又這般神通廣大……求您幫我找一找我那孫兒吧!到底是死是活,總要有個下落說法啊!”

  衡玉眉心微動。

  這言下之意是……

  她抬手去扶老人:“您先起身,同我慢慢說明經過——”

  ……

  “你還回來做什麽!”

  臉色蠟黃的苗母站在堂屋門外,一雙因快速消瘦而凹陷的眼睛裏滿是戾氣,聲音也是啞著的:“你還有臉回來!”

  苗娘子站在院中,麵色諷刺地回道:“當日在鋪子外發生的一切,孰是孰非,眾人都看在眼裏。沒臉的人不該是我,而是母親才對。”

  這一句話便將火燒了起來。

  “你這賤人……是存心要回來將我活活氣死嗎!”

  “我親事在即,倒不至於招惹這種晦氣事。”苗娘子說著,往前走去:“我隻是來取走我的東西而已。”

  四下尚且未卸喪,這晦氣二字,深深地刺痛惹惱了苗母。

  她伸手就要去推走來的苗娘子,厲聲質問道:“你又想來搶什麽!你搶走的還不夠多嗎!”

  苗娘子躲開她的手,她撲了個空,險些撲倒在地。

  此時,一道身影匆匆從院外走了進來,急聲歎氣:“這是做什麽,這又是在做什麽!”

  苗娘子無聲冷笑。

  來的正巧,該來的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