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侯爺開心就好
  “嚴軍醫。”

  衡玉上前兩步:“侯爺他……”

  嚴明看著她道:“將軍近日有些頭痛,已有緩解。”

  說著,又向她走近一步,壓低聲音道:“切要裝得像一些……”

  衡玉微微點頭。

  嚴明的聲音高了些許:“將軍請吉畫師進去說話。”

  衡玉再點頭,眉眼間已不見半分異色。

  她步上石階,跨過門檻,走進了房中。

  此處顯然也是一處書房, 分內外兩間,以青竹簾隔開。

  那道墜著石青色如意結的竹簾此際安靜地垂著,房中並無下人侍奉,衡玉在竹簾前駐足,試探地出聲:“侯爺?”

  “進來吧。”

  房內傳出熟悉的聲音,不輕不重,聽不出異常。

  衡玉便抬手打起簾子,走了進去。

  一簾之隔, 室內暖如仲春,淡香撲鼻。

  隻是這香氣似曾在哪裏聞到過……

  衡玉回憶間,目光看向坐在臨窗而放的烏木羅漢榻上之人,一時有些怔住。

  他此時墨發以白玉冠半束,半披於腦後,穿一件寶藍色雲紋廣袖常服,這原本極挑人的藍,穿在他的身上,卻襯得麵孔白皙清冷,眉眼愈深刻,平白又添貴氣。且麵容雖必然也匆忙修飾過,多了份血色,但清瘦之態已難掩飾,當下乍然一看,便隱約有幾分寒玉將碎之感。

  衡玉一麵覺得心中不安, 一麵又不受控製地覺得……這人的皮囊骨相委實出色,便連這少見的脆弱之色, 竟也如冬日湖上冰麵裂痕,亦有著別樣的破碎之美。

  她也隻能放縱自己胡思亂想些, 方能表麵不露異樣之色。

  “何故一直盯著本侯?”對上她的視線,蕭牧無甚表情地問。

  “還未見過侯爺這般隨意的裝束,一時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衡玉笑了笑,轉開話題,問:“聽嚴軍醫說,侯爺近日頭痛?”

  這顯是嚴明和蕭牧對好的說辭,蕭牧“嗯”了一聲,放在榻上小幾邊沿的手拄起,垂眸按了按額頭,道:“好些了。”

  衡玉見了,不由覺得嚴明方才那句“切要裝得像一些”,怕是不止對她一個人說過。

  她也拿相較輕鬆的語氣說道:“必是侯爺太過操勞費神,這大過年的,還是要以身體為重——”

  “嗯,坐下說話吧。”蕭牧將按額頭的手收回,目光落在了她身前拿來暖手的嶄新袖籠之上。

  “多謝侯爺。”

  衡玉道了謝,隨意揀了張離他近些的椅子坐下,再嗅著鼻尖的淡香,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這香氣,她曾在長公主殿下的寢殿內聞到過一次——那日也是寒冬, 又值連日陰雨,四下潮寒,叫殿下腿上舊傷複發,疼痛難忍之下,其蓁姑姑便燃上了此香。

  此香,有緩解疼痛之效。

  平日裏根本看不出他的異樣,想必是極能忍痛之人,眼下卻連這種隻有微末效用的法子都用上了,顯然是疼得厲害。

  衡玉不免有些懊悔。

  若早知如此,她斷不該過來的——還要叫他在忍受錐心疼痛之下,強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

  思及此,衡玉藏在袖籠裏的雙手手指不禁抓緊了些,下意識地將眼睛也垂下,怕泄露出什麽情緒來。

  這一幕落在蕭牧眼裏,便成了她盯著那隻秋香色的袖籠看。

  就這麽喜歡?

  蕭侯爺腦子裏突然冒出印海的聲音——兩口大箱子滿滿當當、那位韶言郎君就連針線縫製也不在話下……

  “侯爺,我過來是為了苗娘子之事。”衡玉抬起臉來,想要將事情盡快說明,好早些離去,是以直入正題道:“我今日與好友閑談,忽然想到,那五人之“死”,會不會與彼時北地的征兵令有關?”

  “極有可能。”蕭牧食指輕叩了一下小幾上那一摞發黃的厚冊子,道:“之後死去的那四人,都曾出現在擬征名單之上——”

  衡玉看向那摞冊子,愣了愣,“侯爺早就想到了?”

  否則也不會調來這些時隔多年的征兵冊了。

  “也是前日剛想到的,到底這些人最大的共同之處是在年齡之上,再結合彼時北地之況,便有了這個猜想。”蕭牧言罷,又多解釋了一句:“這征兵冊也是今日裴刺史剛讓人送來的,正想找你過來告知進展。”

  衡玉本也不介意他未有第一時間將那未得證實的猜想告知自己,她隻是覺得:“到底還是侯爺思路敏銳。”

  卻聽蕭牧道:“北地曆年局勢如何,我再清楚不過,有此猜想不足為奇。而你對軍政民策接觸甚少,全憑腦子便能想到此處,才更配得上敏銳二字。”

  這算是寬慰嗎?

  衡玉想了想,便也一笑:“倒也是這麽個道理啊。”

  她這等不謙虛的反應叫蕭牧也無聲笑了一下。

  “不過……侯爺說,之後那四人都在擬征名單之上,也就是說,苗娘子第一任夫君,並無被征兵的經曆了?”

  “五人當中有四人,已是極大巧合。”蕭牧道:“或許在考慮此事時,暫時可將第一人剔除出去——”

  衡玉思索著點頭:“我路上也細想過了,那第一人身死之時,北地征兵之事並不頻繁……且此人死了兩年之後,苗娘子才再次議親,之後四次當中,三次定親,一次成婚,皆在短短三四年之內,而這時間段正接近晉王籌謀造反之際……”

  所以,從之後那四人身上入手去查,才是最可行的。

  正如侯爺方才所言,如今大可先將那稍顯例外的第一人剔除,才不至於混淆視線。

  “侯爺?”衡玉看向似忽然有些走神的蕭牧。

  她方才說了什麽話……是足以叫他失神的嗎?

  衡玉來不及細思,便聽他已語氣如常地道:“沒錯,而各地為增加穩定人口,於征兵之策上亦有寬容之處,其中有一條便是未婚男子可因定親成家而暫緩三月應征入營。”

  衡玉:“但大多數人家,想必也不願將女兒嫁給即將應征之人,議親之前定會打聽清楚——”

  蕭牧語氣篤定:“苗家必然知情,隻是將苗掌櫃瞞下了而已。”

  衡玉點頭,眉心微皺地道:“甚至他們瞞下的,或不止是將嫁之人即將應征這一條……若那些人家,當真隻是想暫緩應征,或是想參軍之前延續香火,有何道理非要‘冒險’選擇苗掌櫃?”

  即將參軍之人,縱然不好議親,卻也不至於完全沒有選擇。

  說得現實且難聽些,動蕩之年,邊境之地,賣女兒的隻怕都比比皆是——

  這些人家既出得起苗家要的聘禮,必然也都不算太過貧苦,他們為何獨獨選了已有克夫之名的苗掌櫃?

  除非……

  “或許他們從一開始想的便不是暫緩應征,而是逃兵役!”衡玉定聲道。

  這大約才是那些人“身死”的關鍵所在!

  蕭牧頷首:“若是為此,那麽苗掌櫃背負克夫流言,於他們而言,便是最好的掩飾。”

  所以,那些所謂被苗掌櫃“克死”的人,極有可能……

  衡玉手指微涼之際,心中倏地又升起一團怒意。

  若果真如此,那苗家人必然也知曉全部真相,若無苗家人的配合,此事根本沒有辦法遮掩幹淨!

  “當下隻是推測。”蕭牧看了一眼手邊的征兵冊,道:“這些事皆發生在晉王之亂未起未平之前,營洲平定後,各處衙門官員皆清洗了一番,一時恐怕難以查證。若要查明當年真相,當下最快的法子,隻能是先去撬開那些人的嘴——”

  衡玉讚成點頭。

  所謂那些人,所指自然是苗家和那四名男子的家人。

  “苗掌櫃與柳主薄的親事定下後,苗家老二夫妻的態度有些反複,他們二人唯利是圖,必不會也不敢輕易招認,反倒是仍沉溺在喪子之痛中的苗母,或可讓苗掌櫃適時下些工夫加以試探……”

  衡玉思忖片刻,又道:“此前我也大致了解過那些男子的家中情況,除了苗掌櫃那第一任丈夫之外,其餘四家已有兩家沒了音信,隻剩些不甚親近的旁親還在營洲附近。餘下兩家當中,有一戶人家老來得子,如今日子尚可,怕也不會輕易吐露……另一戶,也就是苗娘子上一任夫家,那男子的父母皆已過世,隻有一個年邁的祖母還尚在,此番苗娘子與柳主薄的親事,便是她點的頭。”

  “蔣媒官是去見過這位老人家的,據說答應得十分爽快,且頗為激動,似乎極樂見苗娘子能夠再行另嫁……”

  蕭牧靜靜看著聽著,那惋惜之感又隱隱浮現心頭。

  思路清晰,頭腦靈敏,記性甚佳,若是個男子的話……

  思及此,他思緒忽然頓住,竟未像往常那般再往下繼續惋惜,而是另有一個極清晰的念頭取而代之——

  她就是她,她很好,這一切在她身上也都剛剛好。

  若世上沒有這麽一個她,才是真正值得惋惜之事。

  懷有大智的幕僚軍師,縱然難尋,卻也隻是難尋。

  但天南地北,萬裏江河,物轉星移,有且隻會有這麽一個吉衡玉,任憑天涯海角再覓不得第二個出來。

  視線中,在他看來那絕無僅有的女孩子忽然站起了身來。

  “侯爺,我想去見一見那位老人家——你安心歇著,等我消息。”

  蕭牧下意識點頭。

  見她要轉身離去,卻忽然道:“等等。”

  衡玉看向他:“侯爺有何要交待於我的?”

  她此際滿腦子裝著那逃兵役之事,結果卻聽坐在那裏的人問道:“今日為何不用手爐?”

  順著他的視線,衡玉低頭看向自己抄著的袖籠,隨口道:“這個倒也輕巧方便——”

  “比得上添了炭的手爐暖和嗎?”

  衡玉覺得這話題有些怪,但也還是答道:“……兩端鑲了狐毛,內裏縫了層皮子,倒也防風保暖。”

  蕭牧“哦”了一聲。

  還真是細致。

  頓了頓,又問:“當真暖和?”

  聽他如此執著於暖和與否的問題,衡玉少不得有些茫然了,下意識抬起雙手:“不然……侯爺試試?”

  “也好。”

  端坐羅漢榻邊的蕭侯爺從容地伸出手去。

  衡玉懷著複雜的心情將雙手抽出,走上前遞給他。

  蕭牧接過,將雙手抄進去,其內有餘溫在。

  “暖和嗎?”衡玉甚至有點好奇了。

  蕭牧認真評價道:“甚好。”

  看他沒有將手抽出的跡象,衡玉道:“那……回頭我叫女使給您縫一個?”

  蕭牧聞言似想了想,才道:“不必如此麻煩,我覺得這個就很好。”

  “?”衡玉看著那秋香色的綢麵,其上還繡了玉兔抱月的袖籠,沉默了一會兒:“……侯爺確定嗎?”

  蕭牧沉吟片刻,反問道:“莫不是吉畫師心愛之物?若是如此,那本候倒也不宜奪人所愛了。”

  說著,便慢條斯理地要將手抽出。

  衡玉忙伸手按在袖籠上,笑得一臉尊重:“豈會豈會,一隻袖籠而已,侯爺既喜歡,且用著便是。”

  他中毒在身,他開心便好。

  衡玉十分體貼地想著,仿佛在憐惜寵溺一個孩童。

  她曾聽嚴軍醫說過,侯爺中毒後,曾有過一些反常舉止與愛好,故而他疑心此毒或有牽連腦子的可能……

  蕭牧不知她所想,卻也不再試圖將手抽出,轉而道:“外頭冷,你將此手爐帶上。”

  衡玉望向小幾上的鎏金掐絲六角手爐,依言伸手提了過來,捧在手中感慨道:“那我這樁買賣倒賺大了。”

  蕭牧不置可否,道:“快申時了,早去早回。”

  衡玉點頭,走至青竹簾邊,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

  氣質如寒鬆般的人,在這布置清雅的書房內,將雙手抄在一隻繡著玉兔的手籠內——

  好怪,卻又讓人忍不住再看一眼。

  見她不動,蕭牧道:“若不著急,便明早再去——”

  “著急著急,這就去了,侯爺注意歇養,切記莫要再勞神。”衡玉打起簾子,快步走了出去。

  聽著她腳步聲漸遠,見那青竹簾角垂著的絲結停止了晃動,蕭牧複才將手從那隻袖籠裏抽出,繼而細細打量著。

  傳得那般技藝精湛,神乎其神——

  依他看,也不過如此吧?

  ……

  等在蕭牧居院外的翠槐見自家姑娘出來,忙迎了上去。

  “咿,姑娘的袖籠呢?”

  “侯爺甚是喜歡,便送給他了。”衡玉將袖中的手爐給翠槐瞧,“喏,他還了我這個。”

  翠槐臉頰一抽。

  叱吒沙場的蕭侯爺……竟喜歡如此粉嫩活潑之物嗎?

  “皮子剩的還有,那婢子回頭再給姑娘做一個吧?”

  衡玉隨意點頭,道:“先隨我出府。”

  “姑娘要去哪裏?”

  “尋苗掌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