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必然很疼吧
  旁人談婚期時,多是喜慶之氣,柳荀談婚期時,在身邊人眼中仿佛是在細數自己還剩下多少日子可活。

  便連印海都拍著他的肩膀,感慨道:“喪事喜辦見得多了,喜事喪辦,且是頭一遭。”

  如此這般之下, 比起同是籌備親事的蒙校尉,此中對比便有些鮮明——

  今日是蒙家納征的日子,便也是俗稱的下聘過大禮。

  隨著蒙家人到來,城南處衡玉買給吉吉的宅院裏,此時分外熱鬧忙碌。

  單憑翠槐和平叔二人,今日自是忙不過來的,因此衡玉早兩日便同晏錦借了幾個人來幫忙。

  一大早,千金顧賭坊裏的掌櫃顧聽南,和裴無雙也過來了,一是湊熱鬧,二來也能湊湊人數,用顧掌櫃的話來說,是得壯一壯娘家人的陣勢。

  除了衡玉這兩位好友之外,在蕭夫人的“要求”下,蕭牧也差了人前來幫忙。

  王敬勇帶著五六名下屬,來的要比顧娘子還早,幾乎是天剛蒙蒙亮便到了。

  恪守將軍之令的王副將,身形筆直目不斜視地在廳外站了足足一個時辰餘——畢竟,將軍隻說幫忙, 卻並未明確告知他要如何幫,且吉畫師也不曾開口明示。

  起初那五六名下屬也是隨他一同站著的,幹看著眾人忙進忙出,漸漸有看不下去的正常人, 主動上前去幫了忙,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於是,漸漸就隻剩下了王副將一人仍然站著。

  倔強的王副將獨自站在那裏,仿佛隔絕了一切熱鬧。

  蒙家對這樁親事的重視體現在了方方麵麵,今日前來納征者,便有族中有威望的長輩及一些同族旁親。族中的半大孩子也跟著自家長輩來湊熱鬧,翠槐在院中石桌上擺了瓜果點心甜水,叫孩子們分吃。

  十來歲的孩子多是頑皮的,不知誰起了頭嬉鬧,拿花生幹棗拋砸起來。

  站在那的裏的王副將麵容肅謹戒備,盯著那些亂飛的幹果,大有種“隻要有東西接近他周身,他必揮劍砍之”的架勢。

  “阿衡做事還真是周到啊,竟還特意請個威風凜凜的門神來鎮邪……”從茶房裏幫完忙出來的顧聽南同翠槐感慨道。

  王副將聽力甚敏銳,聞言微皺著眉轉頭去看。

  不遠處廊下,一名看起來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發髻挽得隨意,通身不見什麽首飾,身形極高挑纖細,白皙的麵孔上有著一雙上挑的鳳眼。

  此時有仆從跑來與她說話,她許是忙活得有些累了,邊聽那仆從說話, 邊單手叉著腰往一側扭了扭脖子, 從頭到腳都透著股隨意慵懶。

  王敬勇剛要收回視線時, 忽見她轉過頭來,那雙鳳眼正是朝他看來。

  四目相對,對方忽然笑著朝他招了招手。

  這是示意他過去?

  王敬勇皺了皺眉,麵無表情地轉回頭去。

  見他動也沒動,顧聽南接過仆從遞來的冊子,大步朝他走了過來。

  “這位軍爺既無事,不如幫我對一對禮書可好?”

  顧聽南笑得一臉友好,朝他晃了晃手中冊子。

  王敬勇目視前方,不為所動:“另請他人。”

  他謹守將軍之命來幫吉畫師的忙,唯有吉畫師本人開口交待才算在差事之內。所謂軍令,便該一絲不差地遵守。

  顧掌櫃抬了抬眉,剛要點頭去另請他人,隻聽少女的聲音自廳內傳來。

  “辛苦王副將了——”

  衡玉作為主家,少不得需與蔣媒官一同坐在廳內與蒙家人說話,此時廳內正逢眾人端盞吃茶,相較安靜些,衡玉聽著了顧聽南之言,便揚聲與王敬勇道了句辛苦。

  “現在可以了。”王副將挪步,步下了石階。

  “……”顧掌櫃笑意複雜地跟上前。

  所謂禮書,便是聘禮財物清單,交由女方家中核對,是在章程之內。

  除卻那綁著紅綢的喜羊、鯉魚等活物之外,便是一抬抬、一箱箱皆為雙數的物件兒了。

  整個核對的過程,叫顧聽南漸漸開眼。

  蒙家家境不差,卻也非大富,縱禮節上沒有任何缺失,自也拿不出足以叫她開眼的東西來——

  真正讓她大開眼界的,是麵前之人。

  譬如,打開禮箱,清點其內之物,需要幾步?

  你先得開口,讓他幫忙挪開箱子。

  他挪了,便不再動了。

  你便還需開口勞煩他將箱子打開。

  他打開之後,便不再動了。

  你便還需開口讓他彎腰清點。

  他清點之後,便不再動了。

  你便還需開口……

  這感覺怎麽說呢?

  總之,若是在她賭坊裏做事的話,她一天少說能打八頓的那種。

  “顧娘子王副將辛苦了,吃杯茶歇一歇。”翠槐端來了兩盞茶。

  王敬勇看向身旁,詢問道:“你喝不喝茶?”

  顧聽南聞言有些欣慰,看來多少還是會做人的。

  然而就是她感歎的間隙,尚未來得及點頭時,隻見對方已將手伸到了托盤上方,一手端起一盞,道:“你既不要,我便全喝了。”

  畢竟站了一上午了。

  王副將咕咚咕咚很快將兩盞茶全喝光。

  口幹舌燥的顧聽南笑微微地問道:“不知這位將軍可有成家沒有?”

  “沒有。”王敬勇答罷,略有些戒備地看著麵前的女子。

  怎麽,她該不會是想——

  思及此,他微一皺眉,表態道:“我縱未成家,無家室約束,卻也絕不會沾染賭錢之惡習。顧掌櫃若想要招攬賭客,那便找錯人了。”

  這世上陷阱頗多,他不得不小心應對。

  他建功立業之心堅定如石,誰也休想讓他沾上半分汙點,影響他大好前程。

  “……”顧掌櫃少見地失語片刻。

  半晌,才得以含笑道:“王將軍一身正氣,心性如此之堅,想必日後定能成就大業——”

  王敬勇身形筆直,回了句:“借吉言。”

  顧聽南頗費力地將禮單核對罷,依照規矩挑出了部分回禮,多為幹果喜餅之物。

  一並作為回禮的,還有吉吉親手繡上花樣的鞋襪衣帽——依照規矩,本需親手縫製,然吉吉不擅女紅,勉強繡上花樣兒,已是盡力的體現。

  看著那繡技略顯吃力以及繡到最後逐漸暴躁的針腳,大柱寶貝般抱在懷中,嘴巴都要咧到了耳後根去。

  送走了蒙家人之後,見流程已畢,王敬勇遂也不作耽擱地帶著下屬告辭了。

  當然,這告辭從某種意義上對他來講隻是表麵,畢竟這樁差事完成了,便要換身不顯眼的衣服,接著續上另一樁。

  忙碌了大半日,衡玉與顧聽南、裴無雙三人坐在暖閣裏吃茶說話。

  裴無雙少不得要打探些印海的近況,也不避諱顧聽南也在旁聽著,到底她心儀印海這件事,向來也不是個秘密。

  反而是顧聽南聽了,竟給她出起主意來,二人一時間談得火熱。

  “這男人嘛,你不能追得太緊,否則他便要習以為常了,該晾他的時候,也要晾上一晾,這叫以退為進……”

  裴無雙聽得有些猶豫:“可若我晾了他,他隻覺得清靜解脫呢?”

  顧聽南含笑認真道:“若果真如此,那便證明此人對你無半分情意,這份念想還是早做了斷為好。”

  裴無雙忍不住歎氣:“這念想我暫時還不想了斷,還是先不試這法子了吧……”

  倒不是說心裏沒底的意思——

  相反,是心裏太有底了。

  聽她自欺欺人的如此清醒,顧聽南一時也別無他法。

  此時,一直好似在走神的衡玉忽然問道:“六七年前的營洲城是何光景,無雙,顧姐姐你們可還記得嗎?”

  “六七年前?我還沒來營洲呢。”裴無雙道。

  衡玉略略回神,了然點頭。

  是,裴刺史是當年晉王之亂平定之後,才來了營洲任新刺史之職。

  衡玉思索間,顧聽南已回憶著道:“六七年前啊,我那時才十七八歲,正是與你們如今一樣的年紀……”

  按理來說,十七八歲的年紀多好啊。

  但世間沒有那麽多按道理來——

  腦海中閃過父兄被官差帶走時的情形,顧聽南嘴角笑意微凝,但也隻是一瞬,便恢複如常。

  “那時晉王初至營洲接管封地,被前舒國公打怕了的那些異族人,都不將這個十七八歲初出茅廬的少年王爺放在眼裏,多番挑釁侵擾,半點不肯安分,百姓也人心惶惶,還比不得當下呢。”顧聽南端著茶盞,語氣隨意地說道。

  她的所謂“還比不得當下”,自然不是說蕭牧治理無方,相反,如今的營洲城稱得上百姓安居樂業,隻是目光稍長遠些的,或都能看得出這平靜下暗藏的波瀾。

  這波瀾的源頭,是那張傳言中的藏寶圖,是朝廷對定北侯赫赫戰功與威望漸重的忌憚。

  “也就是說,那時必然與異族戰事頻發?”衡玉問:“不說大的戰事,至少是摩擦不斷吧?”

  顧聽南點頭:“是啊,小戰事不曾間斷過,沒個安生日子。”

  衡玉不由問:“那晉王都做了哪些舉措來應對?”

  “這等事,我們這些小百姓哪裏會清楚?又非晉王府上的幕僚,也從不通曉這些軍事。”

  “明麵上的呢?譬如……征兵之類?”衡玉打比方間,不知想到了什麽,眼底現出思索之色。

  “征兵這個我記得,是有的,且十分頻繁呢。”顧聽南道:“起初隻是每戶征一名青壯男子,待到最後,但凡是十四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幾乎都要參軍,真也是苦不堪言。”

  “偏這征兵的名目是抵禦異族,鞏固邊防,誰也不能違抗——”衡玉若有所思。

  晉王真正開始舉兵造反,是在四年多前。

  而造反此等大事,必不可能是某日吃完早飯閑來無事,一時興起,想來不如造個反好了——它必然是有前兆、有預謀的。

  按時間線來說,晉王起造反之心,定還要稍早一些。所以,那些逐漸嚴苛的征兵令,隻怕從來也不是單單為了抵禦異族。

  甚至真正造反的那段時間,手下征兵之事也絕不會間斷,而隻會更強硬。

  強壓之下,身為尋常百姓縱然明麵上不敢置喙,暗地裏定多多少少也會有些反抗之舉……

  而苗娘子上一任丈夫,也就是被她“克死”的第五個男人,便是死在了四年前。

  那時恰就是晉王舉兵謀反之際……

  衡玉凝神間,裴無雙百無聊賴地打起了嗬欠:“哪兒有你們這樣的啊,姑娘家在一處不該是談論胭脂水粉,衣裙首飾的麽,怎麽你們淨談些枯燥高深的軍民之事啊。”

  說著就來了精神:“左右無事,不如咱們去逛胭脂鋪子吧?我知道有一家——”

  “今日不成,改日再去。”衡玉忽然站起了身來:“我還有事需回侯府一趟。”

  裴無雙忙道:“那你記得給我多留意印海之事!”

  “放心放心。”衡玉應下,交待了吉吉好生招待二人,便帶著翠槐離去了。

  “顧掌櫃,不如咱倆去逛胭脂鋪吧?”

  “且罷了,我向來不用胭脂。”

  “那顧掌櫃喜歡什麽?”

  顧聽南哈哈笑道:“當然是賺那些賭鬼們的錢啊。”

  ……

  衡玉回到定北侯府,便去外書房尋了蕭牧。

  守在書房外的仆從道:“侯爺不在此處。”

  “出府去了?”衡玉問。

  “侯爺應當在居院內,吉畫師可需小人帶路嗎?”仆從詢問道。

  倒不是說他做事隨便,主動要將外人帶去侯爺的住處,隻是侯爺曾特意交待過,若吉畫師來尋,隨時可帶去見他。

  所以隻能說,隨便的人是侯爺自己罷了。

  衡玉本想說“不必”,然而想到此事細節,還是點了頭:“那便有勞了。”

  這是她第一次踏足蕭牧的居院。

  定北侯的居院,氣派不必多提,又勝在處處簡潔清雅,且院中單獨設有演武場在,可見主人之勤勉。

  如此勤勉之人,在侯府內,多數時間也都撲在外書房中處理公務,可這般時辰卻在居院中……

  莫不是毒發嚴重嗎?

  這猜測很快便得到了印證。

  雖是居院,廊下仍有表情肅然的帶刀近隨把守,見得衡玉這個生人前來,周身豎起無聲防備。

  待仆從說明衡玉身份,那些人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一眼,方才入內通傳。

  通傳罷,便與衡玉道:“勞吉畫師稍候片刻。”

  言語間,語氣和緩客氣了許多。

  衡玉便點頭。

  這一等便是一刻鍾餘。

  衡玉雙手抄在身前的手籠內,未覺得如何冷,或是說顧不得去想冷不冷。

  她看向那扇窗欞,腦中思緒紛雜——必然很疼吧?

  此時,一道身影走了出來。

  衡玉忙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