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樹欲靜而風不止
  出了門,駱思恭見葉誠心神不寧,便出言安慰道:“陛下雖然知道,但也不是全知道。”

  “駱大人,陛下這是什麽意思?我是留在宮裏還是...”

  駱思恭毫不避諱地揣測起聖意:“應該是可以走了,如果陛下想讓你留在宮中,應該會開口說的。這次應該隻是敲打敲打你。”

  今天之前,葉誠還從沒想過死亡竟能離自己如此之近。劫後餘生的他輕輕吐氣慶幸道:“那樣就好,那樣就好。”

  “不過你得跟我走一趟...”見葉誠停下腳步緊張地盯著自己,駱思恭笑道:“你已是試百戶,小旗牌該換了。而且你好歹是錦衣衛,別人該有的你也得有。”

  走著走著,葉誠注意到一件事——好像除了宦官之外,一路上走來好像一個人都沒有?也不是沒有人,他親眼見到幾位官員原本還在商談什麽事,遠遠看到自己二人後就匆匆離開,招呼也不打。

  就這麽出了宮,葉誠重新坐上馬車感覺輕鬆又心安。不用駱思恭多說,車夫就馭駕而行。

  京城的路不比來時,平穩的行駛讓葉誠直打哈欠——此前隻顧趕路,這一路上葉誠就沒睡過好覺。

  而且不知道走的是那條路,本該喧鬧的時間點窗外卻悄然無聲。噠噠的馬蹄聲像是催眠的樂曲,讓葉誠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我們到了!”

  駱思恭低沉的聲音將葉誠從夢中拉回現實。他晃了晃沉重的腦袋,渾渾噩噩地跟著下了車。

  連綿不絕的“駱大人”在耳畔響起,像是駱思恭借眾人之口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

  顧不上那些好奇的目光,葉誠跟著駱思恭來到了一個小房間。

  室內那人見到駱思恭,趕緊上前相迎。他嬉皮笑臉道:“喲!駱大人,今兒個是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

  駱思恭不苟言笑地答道:“聖上新任的試百戶,帶來走個程序。”

  “喲嗬,他便是那個葉家的葉善執?長得倒是一表人才,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中看不中用。”那人像是絲毫不知道“禮”為何物,大大咧咧地對葉誠評頭論足起來。

  那人的手就要搭上自己的身子,葉誠嚇得趕忙退後幾步。他看向駱思恭,想知道發生什麽事了。而駱思恭隻是閉上眼睛點點頭,說了句:“下手輕點。”

  得到了授意之後,葉誠膽子也大了起來——他先是抬手一擋,緊接著就打算用手背將對方擊退。

  可就在葉誠剛剛抬手的時候,那人不知怎的就變出一條皮尺,繞住了他的手腕!

  “嘻嘻,手腕還挺細!”

  調笑的話落在葉誠耳朵裏卻令他心裏一驚——自己還是小看了對方。

  葉誠旋即就是側身架肘,反手一掌拍出!

  可對方身法鬼魅——收起皮尺原地這麽轉了一圈,不知怎麽得就到了葉誠身後!

  這一掌終是竹籃打水...

  但這還沒完!他一隻手握住葉誠的手腕,然後又測量起手臂,繼續肆無忌憚道:“臂長一尺九。”

  葉誠也顧不得什麽體麵了,直接向後一記撩陰腿!可他剛踢出去就被對方用腿踢了下來...

  “嘶!”葉誠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剛剛那一腳雖然是用腳後跟,但葉誠自問也是使出了十足的力氣。可被對方踢中之後,隻覺得腳後跟被人用幾十斤大鐵棍狠狠敲了一下。

  原來剛剛那聲“手下留情”,不是說給自己聽的...

  反應過來的葉誠像條死狗一樣任人擺布——對方不論力氣還是身法都勝過自己。何況如果對方真要製服自己,最開始的時候就能夠用皮尺勒住自己,甚至勒死自己!

  倒是那人極掃興道:“唉,你怎麽不繼續掙紮了呢?就過了幾招就服輸,虧你還是習武之人。”

  葉誠聽見這句話差點被氣得噴出一口老血。

  “老宋,可以了吧?”

  等駱思恭走上前,正好老宋也量完尺寸。他病懨懨道:“行吧,差不多了。”

  駱思恭瞧見沉默不語似是有些低落的葉誠,輕輕推了一把他之後說道:“小旗牌給他。”

  葉誠老實照做。

  老宋拿了牌子轉身進了內堂,出來的時候手上已經多了個包裹。

  駱思恭接過包裹,看了眼葉誠道:“走吧,還有個人要見見。”

  出了門葉誠才言而又止道:“駱大人,剛剛那位老宋...”他琢玉心法小成,挫敗感已是轉瞬即逝。

  “他跟你一樣,也是舉重若輕。”駱思恭突然停步,指著麵前的屋子說道:“進去吧,有人在等你。”

  既來之,則安之。這個道理葉誠還是懂的。隻是不知道這次又是錦衣衛中的哪位神秘高人。

  隻是當葉誠開了門,就有點傻眼了...

  看著眼前笑容滿麵的朱常洛,葉誠奇怪道:“殿下,您不是被禁足了嗎?”

  朱常洛的笑容變成了納悶,他反問道:“禁足?誰說的?”

  不過不等葉誠再問,他就摟著葉誠的肩膀熱絡道:“不說這個了,我把賬本交給父皇,父皇誇我了!”

  聽了這話,葉誠背上又是一涼——這真真是君心難測。這邊敲打敲打身為始作俑者的自己,那邊若無其事地誇讚自己兒子。

  “那樣的話,還真是恭喜殿下了。”葉誠可不敢表露自己的想法——人家是父子倆,自己說多了被誤認為挑撥離間就出事了。

  朱常洛沒看出葉誠心事重重,春風得意道:“別這麽說,宋裁縫你見過了吧?”

  “是,怎麽?”

  朱常洛滿意道:“他家世世代代都是尚衣監的。這次父皇賜我的飛魚服,就是出自他之手。”

  聯係到來之前那位宋裁縫替自己量尺寸,朱常洛的用意已經顯而易見了!

  朱常洛拳拳盛意,令葉誠十分感動。

  “殿下,不可!”

  感動歸感動,葉誠可不敢輕舉妄動——開玩笑,拋開天子身份不談,這是人老爹給兒子的。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個道理葉誠還是懂的。

  這要是給別的錦衣衛看到,自己多半腦袋不保!

  朱常洛總算是理解了葉誠大概的想法,他笑言道:“你不要慌張,這也是父皇的意思。”

  見葉誠臉上寫著“將信將疑”四字,朱常洛趕忙解釋道:“雖然我沒提,但他還是知道有人幫我。所以飛魚服是讓我獎勵給你的。算起來的話,嗯...算是給我用來收買人心的吧。”

  朱常洛這般絲毫沒有把自己當外人的舉動讓葉誠稍稍心安。正當葉誠再一次思考起萬曆用意的時候,朱常洛提議道:“我建議你還是收下。”

  見葉誠偏過頭,等著他的下文。朱常洛便道:“我大明賜服分為四等——依次是蟒袍,飛魚,麒麟,鬥牛。皆是非功高者不可得。更重要的是,一旦得了飛魚,就象征著你是父皇的人了。”

  說到後來,葉誠竟聽出了一絲幾不可查的不忿?但很快他就明白了——萬曆帝這是在...挖自己兒子的牆腳?

  但好像也不全是,或許也在替兒子試探自己是不是那種趨炎附勢之人呢?

  那如果自己真收了,皇帝會怎麽看自己?太子又會怎麽看自己?

  ......

  腦海裏無數種想法交織在一起,讓葉誠有些疲憊。他謹慎地婉拒道:“殿下,我覺得我還是不能收。”

  聽見葉誠這個回答,朱常洛露出欣慰的笑容。他先是自賣自誇地說了句“我果然沒有看錯人”,然後就是苦笑道:“但這個你必須收。天子所予,無人能拒!”

  葉誠這才明白自己還是想的膚淺了...

  這就是個死局啊!收了就在自己和太子心裏種下根刺,不收的話直接腦袋搬家。

  “殿下,你要幫我啊!”

  見葉誠都快哭出來的表情,朱常洛這才放心——他的本意也是想借這次飛魚服試探一下葉誠對自己究竟有多忠誠。此前葉誠隻是太子身旁的狗頭軍師,萬一真要出了什麽事,葉誠絕不會被牽連到。但這次葉誠竟然能幫忙拿回賬簿,這就讓朝中不少人為之矚目。

  善執啊,這一次,你是真的沒法全身而退了!

  想到此處,朱常洛告慰道:“你不用在意我的看法,我是相信你的。但你畢竟年輕,父皇手底下有太多能用的人了。他之所以賜你這件飛魚服,應該是要你幫他做什麽事。”

  當真是父慈子孝——老子要兒子手底下的人,兒子不以為忤反而屁顛屁顛地雙手奉上。另外還在外人麵前詆毀一下父親。

  看到這幅場景,葉誠感到無奈的同時還有深深的悲哀——他明白太子勢弱,但是勸自己束手就擒,換任何一個人來怎能不寒心?

  至於悲哀,就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如果有一流境界,至少還有跟太子跟皇帝談判的資本。最起碼不會像現在這樣任人魚肉...

  最是無情帝王家啊!

  出來的時候,駱思恭似是沒見到行屍走肉一般的葉誠,隻說了句:“你走吧。門外的馬車會送你到你朋友的住處,這幾日你先別離開京城。”

  屋裏的朱常洛麵如止水,他陰冷道:“你祖父畢竟是亂臣賊子,你終須一死!若能助我登基,我倒能保你留個全屍...”

  目送葉誠離開,駱思恭遙望皇城方向,目光深邃地喃喃道:“平靜了小半輩子,又要起風了...”

  名叫老宋的裁縫見駱思恭打了個冷顫,遞上狐裘後友善提醒了一句...

  “今日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