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 沒有你我後半生不知怎樣過
  曹柏溫對周容深驚愕複雜的反應非常滿意,他不動聲色飲酒,似乎對這酒的濃香也很回味,接連飲了三杯才止息。

  他問曹荊易這是什麽酒,後者說桃花釀製的杜康。

  我心尖一顫。

  那晚在常府的後湖,泛舟飲酒,乘月色而來,踏清風蓮蓬而去,我送他的便是桃花釀。

  他竟然自己又泡了一壇,拿來珍藏。

  味道一定不同,匆忙製成的酒,怎比得了數月儲存的醇厚芬芳。

  我目光不由自主滑落到他腳上,白色的皮鞋尖還染了我的腳印,淡淡的一絲灰塵,他也未曾舍得拂去。

  “桃花釀,不錯,周部長喜歡嗎。”

  曹柏溫將話鋒忽然又轉向他,周容深捏著酒杯,餘下半口在杯底晃動,他遲遲不飲,臉色時而青白,時而潮紅,時而陰沉。

  他強製隱忍胸腔的怒意,曹家兩代顯赫,縱橫官商兩道,周容深製衡副國級的曹柏溫稍顯吃力,何況曹荊易也不是善茬,他們之間的數年友誼顯然崩盤得潰不成軍,在利益和風月的糾葛麵前,一塌糊塗。

  他生生壓了回去,故作玩笑開口,“曹政委何必如此逼我。”

  “我有嗎。”

  曹柏溫不喜周容深的直白和不遮掩,仕途的老油條,凡是劍走偏鋒,沾染汙穢,在辦事的最初都會推脫得幹幹淨淨,不留把柄,周容深自然深諳門道,可他不得不堂而皇之戳破,裝糊塗他哪裏裝得過一輩子在官場摸爬滾打勢力遍布天下的曹柏溫。

  周容深將杯底殘餘的酒水一飲而盡,他撂下杯子,伸手舀了一勺蟹黃豆腐,潔白剔透的燈光照射下,蟹黃金芒爍爍,十分誘人,可也十分刺目。

  曹柏溫腔調平緩溫和,抑揚頓挫,可慈祥之下藏匿些許威懾,“我僅僅是好奇,周部長的夫人年紀輕輕,看上去也非常孱弱,怎會背負走私毒品軍火這樣強勢的罪名,公安部一旦出手徹查,她勢必有去無回。到時周部長手中的權力撈人不算什麽,自保卻很難,實在得不償失。想必這樣倉促抹去,也是料定周太太不能翻身,才會提早遏製。”

  曹柏溫笑聲令人陰惻惻發毛,他對曹荊易指點,“學一學周部長的高瞻遠矚,知道如何扼死源頭,不要日夜沉湎酒色,多點心思沒有壞處。”

  曹荊易原本不置一詞,直到曹柏溫再三以我做籌碼威脅周容深,他才驀地出聲,“父親,您喝多了。”

  曹柏溫臉色一沉,“這才幾杯,喝多什麽。”

  他朝曹荊易皺眉眯眼,以此示意他趁熱打鐵,然而曹荊易並沒有買賬,甚至幹脆擱置了碗筷,有些不耐煩要離席。

  周容深沉默片刻,“曹政委要撈什麽人。”

  曹柏溫見他有些上道,神色略微緩和些,“我一個侄子,他母親早亡,他不懂事,惹了點麻煩,這麽多年在裏麵表現平平,我在職不便為他走動,退位後又找不到合適的人。他還有十一年刑期,未免太長。”

  周容深問已經服刑多久。

  曹柏溫說七年。

  判了十八年,這是重罪,這樣的犯人不隻是在監獄有記檔,公安部也有存檔,根本不可能偷梁換柱,一丁點不穩妥就會暴露,何況與曹家沾邊的人,放出來也不可能安分,一定倚仗家世為非作歹。

  周容深親自斟滿酒杯,又給曹柏溫蓄滿,後者平靜無波注視他,兩張臉孔時而挨近,時而錯過,壺口源源不斷的酒水流淌出,還能看到一兩片未曾磨爛的桃花瓣。

  “曹政委不了解公安目前的情勢,省廳廳長都不能一人獨大,廳裏事務都要分工匯總,最後一二把手一同敲定,公安部執掌全國,這方麵更是謹小慎微,黨組織和紀檢委盯得很緊。”

  曹柏溫凝眸不語,周容深將杯子端起,和他碰了碰,後者毫無回應,顯然不滿。

  “國內十五年刑期以上、無期、死緩,都在公安部檔案科留有全盤記錄,撈人不難,可這些手續不是那麽容易清除,曹政委在職期間不便出手,您不也是力求全身而退,保住仕途晚節嗎。這塊燙手山芋丟給我,您說我怎麽接。”

  周容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並沒有打動對他權勢覬覦的曹柏溫,他自持重要底牌,咄咄逼人,“總之我的態度已經表明,周部長肯為我盡力,我便什麽都不知道,倘若周部長不肯,那麽軍區與公安雖說並無交集,但我到底位置擺在這裏,提一句還是有人買麵子的,你說呢。”

  周容深維持的得體笑容,在這一刻徹底斂去,近乎一場狂風驟雨般的積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陰雲密布在他臉孔的每一寸,每一絲內。

  曹夫人走出十幾步,關太太停在一潭湖池旁看水麵倒映的半弦月,她和席太太說說笑笑,曹夫人回頭叫她們,才不經意發現仍站在門口沒有動的我,麵容凝重失神聆聽什麽,她喊了聲周太太?

  我頓時一個激靈,定了定心神朝她走去,她問我看什麽如此入迷。

  我隨手指了指牆壁,“這是暖石嗎?冬天溫熱,夏天冰涼,南省見不到。”

  她說老爺年輕時在軍隊吃了不少苦,別看他雄赳赳氣昂昂的,這幾年身子不行,夏天畏熱,時常哮喘,冬季畏寒,時常骨痛,暖石隔熱隔冷,對他身體好。

  我點頭,“夫人與政委相伴扶持,我很羨慕。”

  她笑說周部長不也很疼愛你,看你們現在的樣子,我就想起了自己年輕時。

  我不由麵露幾分尷尬,心頭也虛,正巧關太太拿著絲帕往戲台走,才將這話題岔過去。

  戲台建在西南角,十幾米長,幾米寬,磚石壘砌,上浮一層木板,鋪墊著紅彤彤的鵝絨毯,武打戲也足夠撒歡兒。這個角度午後陽光明媚,入夜卻料峭春風穿堂而過,我衣衫單薄,特意避開風口,坐在一棵榕樹下,左手邊擋著曹夫人。

  高台兩側懸掛的燈籠滲透出的光束隱約昏暗,又從廳堂內拉了線,幾顆白泡通電,正好打在戲台上,將戲子臉上的胭脂水粉也看得一清二楚。

  一名持槍的刀馬旦從後台翻滾而上,幾名匪徒嘶吼猛追,繞著台邊利落耍弄了幾下,我看得一頭霧水,關太太正嗑瓜子,敲鑼打鼓的熱鬧動靜驚了她,她抬眸隻掃一眼便認出,朝地上啐出瓜子皮兒,指著扮相極佳的男男女女說,“薛平貴與王寶釧啊。這戲可有看頭。曹夫人好品味。”

  傭人端上茶點蜜餞,低著頭退下,關太太看了幾幕,正是西涼公主跟隨薛平貴回朝,麵見正妻王寶釧的一輒,她嘖嘖兩聲,“我前兒在大劇院瞧了一出秦香蓮,陳世美可把我氣瘋了,攀上高枝兒就不要糟糠之妻,委屈秦香蓮帶著孩子等他這麽多年,由此可見女人還得留個心眼兒,不能一門心思撲在男人身上,該搜刮的錢財甭手軟。”

  席太太不怎麽愛看這出,她小聲嘀咕若是西廂記多有趣,崔鶯鶯和張生廂房偷情那點,她每次看都能品出新味道來。

  曹夫人坐在正中間,她捧著一盤蜜餞,眼神盯著台上的薛平貴,“京戲評劇,連豫劇也一樣,都是女人癡愛男人,男人拋妻棄子納妾續弦,如果顛倒過來,味道又是一番。”

  關太太托腮望向她,“女人紅杏出牆,棄夫放蕩,男人去哀求她回頭?”

  曹夫人笑而不語,我不動聲色瞥了她們一眼,關太太掩唇大笑,“老百姓堆裏裏有得是,可官門豪門我是沒聽說,哪有女人這麽大膽子,這麽不識趣?咱們的衣食住行哪樣不是男人給的。離了男人,我們連狗屁都不是,除了會生孩子,還會什麽。”

  曹夫人笑容加深,“隻是沒聽說,不代表沒有,你我隻會生子,人家有本事的不生也能把男人降得穩穩的。”

  席太太似乎品出她們在說我,臉色窘了窘,裝模做樣吃點心,一聲不吭,關太太仍無察覺,她拍手笑,“真要是官太太富太太變了心,這可有得熬了,熬個幾年十幾年,容色都熬老了,男人也不肯放,外頭那個還能瞧得上眼嗎,到時她回頭了,家裏的也厭棄了,隻能竹籃打水一場空。這世道,男人也心狠著呢。”

  我自始至終也沒吭聲,隻躲不過去了,附和敷衍兩句,戲更沒看進去,我喜歡青衣悠揚溫婉的清平調,這些不對胃口。

  茶水在我掌心從溫熱到冷卻,我沉默仰頭看天際月色,北京的春夜,比南城涼薄,深冷,顏色也更分明,更有季節的味道。

  夜晚是罪惡的欲望的歡場,迷失在燈紅酒綠中的人,永遠不會回來,回來的也是空殼皮囊,而把靈魂丟在了街巷,丟在了溫香軟玉,女子的懷中。許多東西也會趁著夜晚悄悄流逝,一絲不剩。

  這就是世間風月,毫無理由,各自固執。

  這出戲唱了一個時辰,從八點到十點,我聽得乏了,支著額頭瞌睡,過不久曹夫人搖醒我,我睜開惺忪睡眼問結束了嗎?

  她和關太太笑得止不住,“原來周太太早困了,何必耽誤在這兒,不如去客房歇息,讓周部長知道,還說怠慢了你。”

  我用帕子擦了擦眼睛,隨著起身,“最近犯困,不比往常有精神,掃了諸位太太的興致,我改日再找一出好戲賠罪。”

  我們從戲台回來,他們還在飲酒,周容深眼底漾著醉意,不過還能撐,我本想去他周邊晃一晃,他若想離開勢必提示我,我再找由頭就是,可我步子都沒邁出,便被神采奕奕的關太太一把拉住,她招呼我搓兩把麻將,我懶得應付她,扯謊說不會,平日就是看看書,逛逛園子。

  她意興闌珊撇了撇嘴,“文文靜靜的活兒有什麽意思呀,怎比棋牌有樂子,還能消磨時間。”

  席太太捅她手肘,“你當周太太和我們一樣閑得長毛?她是周部長的賢內助,是場麵上交際的好手,根本不是在後院虛度光陰的人。”

  原本我不打三缺一,結果連曹夫人也沒這個興致,她們隻得作罷,保姆將門外掛著的鸚鵡籠子拎進來,關太太逗鳥兒時,曹夫人在我旁邊坐下,她瞧了一眼客廳內飲酒的曹柏溫,“侄子的事,是他一塊心病。總算有機會對周部長提起。”

  我隱隱蹙眉,不置一詞。

  她笑了笑說,“想必周部長也不會拒絕,畢竟隻是他一句話,舉手之勞而已。還請周太太幫忙說情,你這點恩,我曹家勢必不忘。”

  她說到最後,握住我的手,和我十分親絡,我不動聲色抽出,假裝口渴咳嗽,保姆立刻端上溫水,我喝了一半才推辭說,“我哪有這本事,官場上是是非非,女人家不懂,也拿捏不好,容深不許我碰,我也不敢過問。”

  曹夫人說這是我們曹家有求於周部長,結果不論好壞,我們都知情,絕不讓他難為。

  我招呼關太太將鳥籠提過來,她以為我要逗弄,照著做了,我起身給她讓位,順理成章離開了曹夫人,我將指尖壓住太陽穴,麵露愁容,但腔調卻笑盈盈,朝酒桌走過去,“容深,戲台風涼,我可能吹傷了頭。怎麽覺得暈乎乎的。”

  周容深聞言放下酒盞,側身朝我伸出手,“還能忍嗎。”

  我從指縫間打量他,他表情很淺,也看不出他到底答應沒答應,翻盤沒翻盤,我隻能把戲演到底,“忍不了。可政委麵前我不能失禮,不如再咬牙撐一撐。”

  出乎我意料的,曹柏溫沒有留他,十分爽快吩咐曹荊易將我和周容深送上車,他們隔著玻璃道別,兩個人語氣都很寡淡,車駛離別墅區,周容深吩咐支隊長將電話給自己,他撥通一個號碼,詢問那邊白明宇的情況。

  對方簡單說了幾句,周容深捏了捏眉心,“有什麽棘手之處嗎。”

  “自然有,曹政委不止一次想要把人撈出來,可白明宇當年過失殺人,是故意性質,而且認罪態度極其惡劣,殺害的是一位高官女兒,目前這位高官仍在位,官至省級。這算官場結下的大梁子,誰也不敢觸碰,曹政委的獨子經商,利用家中勢力走了不少捷徑,這麽大的把柄擺在明麵上,您說他怎麽往外撈?”

  原來牽扯了這麽多的利弊,從私人上升到了官場幕僚。

  周容深眉頭蹙得更緊,對方問他是否要插手這案子。

  他沉默半響,“這幾天想法子,把人撈出來。”

  對方愣住,“周部長怎會管這事?這案子水太深,危險也很大,那位高官一旦知曉,他勢必黑上您,爬到這個位置,誰不是風裏雨裏熬出來,在官場根基極穩,勢力極大,您犯不著樹死敵。”

  周容深沒有回答,他叮囑對方盡快撈人,匆忙掛斷。

  我驚愕不已,抓住他手臂,“你最終還是答應他了?”

  周容深一言不發,複雜深邃的目光凝視窗外,側顏淩厲緊繃,似乎有千言萬語,最終被官場一物降一物的黑暗而壓迫在心口,不可言說。

  我聲音有些顫抖,“又是因為我?”

  他指尖在膝蓋上似有似無敲擊,“你是我太太,為你怎樣我都沒有怨言,如果你出事,從我的生活裏抽離,後半生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度過。”

  我緊咬嘴唇,無數澎湃的激蕩的,讓我刀絞般心疼又無法麵對他深情的感覺齊刷刷湧上,車子行駛過一段沒有路燈的翻修街道,碾上井蓋不平的坑窪,重重顛簸起來,晚餐我吃得少,又受了涼,胃口驀地翻江倒海,我伏在他腿上嘔吐,很久都沒有止住。

  我好像把五髒六腑都吐出來了,眼前一陣陣發黑,周容深起先無動於衷,我幾乎能察覺他對我孕吐的憤恨和怒意,甚至對這個孩子來自喬蒼的憎惡,然而等我吐得氣息孱弱,一身濕汗痙攣,他還是忍不住心疼,將掌心遲疑落在我脊背,輕輕拍打,撫摸,司機透過後視鏡詢問,“周部長,路過藥店需要我下去嗎?”

  周容深說直接開去武警醫院,讓鄭主任回來補一個手術。

  司機點頭,一踩油門衝上高坡,不知多久,停在武警醫院後門,緊挨手術室的一趟過道處。

  鄭主任已經準備就緒等候,身後站立兩名護士和一名麻醉師,支隊長拉開車門,我近乎死寂伏在周容深膝上,他動彈不得,隻能隔著一段距離叮囑,“為我夫人做流產手術,這事不要泄露出去。”

  鄭主任看了看我,“周部長放心。”

  她側頭吩咐助手清理手術室,打開燈光,準備好儀器。

  周容深將西裝脫下,包裹在我身上,他手臂一抬,我落入他懷中,滿是汗水的長發貼在臉和脖頸,醫院窗子內滲出的蒼白燈光,將我哀戚絕望的麵容籠罩得更加慘淡,周容深心有不忍,可他所有的不忍,都抵抗不住他捍衛和我婚姻的純粹,捍衛自己的尊嚴底線,斬斷我與喬蒼關聯的利劍。

  “何笙,聽話,隻是一會兒就結束。我會讓最好的大夫調理你的身體,我們會有孩子,會有很多。”

  他吻了吻我額頭,我目光呆滯,經曆剛才這事,拒絕哀求的話我再也說不出口,他抱起我下車,將我送入走廊,送進手術室大門,我視線所及,到處是沒有灰塵和汙染的雪白,床尾正對儀器,不用去觸摸,我也知它多冷。

  我躺上床的一刻,門緩緩合攏,我透過越來越狹窄的縫隙凝望他,他以為我要說什麽,腳尖立刻抵住門扉,我張了張幹裂的唇,除了喉嚨酸澀哽咽,已經感覺不到任何。

  “容深。”

  我嘶啞喊他名字,他說我在。

  我眼角淌下一滴淚,“其實除了我自己,我誰也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