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1 何笙,我成全你和他
  我了無生氣的嗓音,死寂悲哀的麵容,令周容深身體一僵,他佇立在手術室門口久久未動,白光將他身影拉得欣長,清瘦,又那麽落寞蕭瑟。

  長裙袂角在護士指尖紛飛,下擺卷到腰腹,露出兩條細弱彎曲的腿和絲綢內褲,麻醉師正要為我打針,鄭主任看了一眼周容深,按住她腕子,“周部長,請您外麵稍候。”

  他倉促回神,複雜深沉的視線從我臉上移開,“輕一點,盡量不要讓她痛苦。”

  鄭主任讓他放心,他轉身離開後,門隨之合攏,啪嗒一聲響,驚了床上本就不安的我,我渾身緊繃,對這裏的一切,對鼻息充斥的味道,對這些陌生的麵容,每一顆毛孔都叫囂著抗拒排斥。

  護士拿著酒精棉簽在我大腿內側擦拭消毒,冰涼的觸覺使我情不自禁顫栗,我捏緊床單,心頭鋪天蓋地的哀戚與絕望狠狠把我吞噬。

  未曾給我倒計時的餘地,我來不及心疼,憐憫,痛哭。

  就要眼睜睜看著寒冷的鐵鉗,仿佛一隻殘忍的大手,抽取我腹中胎兒的生命,和我分離,剝奪她的啼哭,她的呼吸,以及來這世上看一眼天空的權力。

  她本不必卷入大人的紛爭,這些怨恨,爭鬥,廝殺,與她何幹,她不過是投胎做了喬蒼與何笙的孩子,便大錯特錯,不被這冷漠的世俗所容留。

  千刀萬剮,萬箭穿心,為何不衝我來。

  別人眼中的我,高貴,顯赫,呼風喚雨,沒有我得不到的東西,男人心甘情願捧給我,為我把江山都顛覆,或是我心狠手辣去掠奪,迷惑是非,顛倒黑白。可誰也看不到這不可一世的堅硬皮囊之下,藏著多麽可笑又無能的懦弱心腸。

  我守不住自己的骨肉。

  我這條命,半點不由自己。

  我不敢想,喬蒼得知消息會怎樣暴怒,他會發狂,會不計一切報複,報複周容深,甚至報複我。

  他一定以為我貪婪,愛慕部長夫人的光環,寧願拿無辜幼子的性命換取容深的寬恕,換取維持這段婚姻的籌碼,押注我的未來,比蛇蠍還惡毒。

  他根本不會覺得,我有多麽為難,多麽不可抉擇。

  一麵是摯愛,一麵是丈夫,一麵是我的罪,我的錯,我的愧。

  這三座密不透風高不可攀的大山,壓製我的靈與肉,我吊著這口氣息,在底下呼救掙紮,都不知自己在等什麽。

  等哪一日的黎明,等哪一日的救贖。

  鄭主任坐在床尾打開一盞白燈,對準我腿間,我感覺到一片四麵棱角的玻璃抵入,有些絲絲拉拉的灼燒和疼痛,在邊緣試探著壓了壓,她指著屏幕反饋出的圖像說,“兩個半月子宮壁還未被撐薄,接近陰道口,深入一半就可以,攪動時盯緊出血情況,尤其避開這塊透明處,周太太的囊已經有破裂征兆,子宮壁也非常脆弱,盡全力保住她的子宮,剝離時不必考慮胎兒流出的形狀。”

  她每句話字字珠璣,仿佛在我體內投下無數尖刺銀針,紮得千瘡百孔血肉模糊。

  我閉上眼,咬牙啜泣,胸口劇烈起伏間,手術室的吊燈關閉,隻剩下我身上這一盞,我暴露在四雙眼睛裏,毫無反抗招架之力。

  眼前忽然大霧彌漫,水汽迢迢,黑暗得伸手不見五指,我好像在一股強勢力量的推動中站起,背靠一堵破敗牆壁,耳畔有哭聲,嬰兒的哭聲,時遠時近,陰森入骨,我四下張望,大喊是誰,為什麽不出來。

  我話音未落,眼前半米外的空地白光乍現,淒厲慘叫戛然而止,滴滴答答的流水響,從我四麵八方的角落溢出,我驚得毛骨悚然,更加不敢移動分毫,那烈烈風聲分明從我頭頂綻開,隨著呼嘯而過,濃稠的,慘烈的,刺鼻的血腥味也開始蔓延,白光擊碎了地麵的磚石,裂開一道道巨大縫隙,縫隙幻化出人影,大概手臂長短,她匍匐在地上,身體係著一條雪白的綢緞肚兜,她悄無聲息蠕動,從遙遠的一扇閃爍著光點的窗靠近我,停在腳下。

  當她緩慢抬起臉,當我一點點看清,我指甲不可抑製刺入了牆壁,一層層脫落的飛舞的灰塵,將我整隻手都近乎掩埋,遮蓋,吞沒。

  是喬慈。

  我瞳孔倏而放大,頃刻間窒了呼吸,心髒鼓出胸腔,被薄薄的皮囊阻隔,否則便會衝破而落,我根本無法形容這一刻悲痛欲絕的慘烈震撼。

  她幾乎沒有肉,隻有骨頭,一把瘦瘦小小的骨頭,臉色青紫,嘴唇泛白,唯那雙眼眸,猩紅凹凸,她滿目憤怒凝視我,露出恐怖的血口,我那一絲溫情和憐惜,被嚇得魂飛魄散,我驚叫退後踉蹌退避,在慌亂無措的幾秒鍾內,她的模樣忽然改變,就像曾在我懷中吃奶那樣,嬌憨可愛,白嫩靈動。

  她楚楚可憐望著我,朝我伸出一隻手,咿咿呀呀含糊不清喊媽媽,我從未聽過她一聲媽媽,她沒有來得及學說話,便毫無留戀的離世。

  我所有恐懼被她口中的媽媽如數融化,扼殺,抹去,我朝思暮想的女兒,她終於進了我的夢,她終於肯來看我。

  我伸出雙臂想攬她入懷,嘴唇顫抖喊慈慈,她趴在原地不動,直到我走近彎下腰,我清晰看到她背上馱著一個滿身是血的胚囊,薄薄一層水膜中,是胎兒扭曲的臉孔。

  她竟然可以說話,她質問我為什麽不要她。

  仿佛一把尖刀,從她仇恨的眼底射出,穿刺我的喉嚨,壓迫我的心髒,將我折磨得生不如死,我用力掙紮蹬腿,揮舞手臂,從這個白日噩夢中解脫。

  我驚魂未定睜開眼,大口喘息凝視天花板,熄滅的燈泡再次倒映出胚囊那張猙獰怨恨的臉,她如影隨形,一遍遍質問我為什麽如此狠心,難道死去的兩個孩子還不夠嗎,她也不能活嗎。

  我捂著耳朵失聲尖叫,翻滾下床,棍棒擊打在胯骨,眼看要插入我體內,鄭主任驚惶失措,生怕儀器刺傷我,迅速往一側合攏避開,我跌跌撞撞衝向門口,想要逃離,護士手忙腳亂試圖拉扯我,然而她們根本不是瀕臨崩潰的我的對手,她們近乎一片葉子,在我的大力推拒下跌在牆角,我破門而出,周容深和支隊長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等候,他們十分沉默,時間在分秒流逝,寂靜的回廊除了呼吸聲,一無所剩。

  正對的窗子外,是一趟長長的點滿燈火的街巷,人煙寥寥,卻並不寂寞,月色與霓虹交纏,籠罩了北京如夢似幻的四月天。

  我披頭散發麵色青白,狼狽出現在周容深愕然的眼神中,護士緊隨其後追出,他倏地起身,蹙眉問怎麽回事。

  護士將我突如其來的暴戾和瘋狂敘述給他,周容深不明所以看我,我撲過去跪在他腳下,死死抱住他的腿,“容深,她來找我了,她怪我,這世上為人母的女子那麽多,隻有我最狠,你告訴我,我怎麽擺脫她的糾纏,我以後的日子怎麽活,我太壞了,我根本無可救藥。”

  我仰麵涕淚橫流,潮濕的水霧浸濕裸露的胸脯,我憔悴而驚懼,那般不堪入目,支隊長幹咳了聲背過身去,揮手示意兩名持槍武警避到遠處,鄭主任小聲說我們在手術室內等周太太,部長您這邊可以了,叫我們就好。

  她帶著護士與麻醉師折返回去,虛掩上門。

  空曠無人的走廊隻剩我們兩個,我的哭聲淒厲荒蕪,回蕩一遍又一遍,周容深靜默片刻麵無表情蹲下,他手掌撫摸我的臉,觸碰的霎那微微怔住,他沒想到我如此冰冷,似乎剛從千年冰壇內撈出,連半點溫度都沒有。

  有的隻是對他的控訴,對他逼迫我墮胎的不滿和憤恨。

  他手指停頓幾秒,複而流連,指腹豎在我唇上,“那隻是你的幻想,這世上沒有魂魄,沒有魑魅,更沒有索命和報應,有的隻是人心作惡。”

  他誘哄我,溫柔露出一絲笑,“隻是睡一覺,就結束了。我承諾什麽都不會變,你醒來後,你依然是你,完好無損的你,而我也會一直在。你闖一輩子禍,我縱容你一輩子。”

  我將兩隻手橫在身前,並排托舉著,無色無味無形的空氣,“她還這麽小,該死的是我,不是她。容深,求求你饒了她,放過她行嗎。都是我的錯,我償還,我為你當牛做馬,我什麽都肯,你留她一命。”

  我趴在地上後挪,空出一塊地方,用力磕頭,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磕了多少個,隻是機械性重複,試圖打動他,周容深無動於衷,他越是沉默,我越是崩潰,我在劇烈悲痛和嘶吼中體力不支倒在他懷中,最後一絲知覺,是他抱起我,走入那扇使一切天翻地覆陰陽兩隔的地獄之門。

  我昏昏沉沉睡了幾個小時,窗外一陣狂風怕打在玻璃,搖晃起窗紗,吹落了櫃子上的紙,吹得燈管肆意擺動,時明時暗的光束裏,我被驚醒,眼角淚水幹涸,斑駁的印記傳來隱隱澀痛,月亮藏匿在樹梢後,天與地漆黑混沌,我心頭空蕩,萬劫不複,靜止打量四壁許久,才發現我躺在病床,身上仍是自己的衣服。

  周容深坐在靠近窗子的沙發椅,單腿交疊,他手肘支住矮桌,正安靜睡著,我膽顫心驚撫摸自己的腹部,或許是錯覺,它平坦了。那一瞬間我淚如湧泉,咬牙強撐從床上坐起,周容深聽到吱扭的動靜,倉促睜開眼,他看到我醒來,立刻起身走到床畔,他原本要扶我,在他剛伸出手還未曾觸碰到我時,我狠狠推開了他。

  “你終歸殺死了她。”

  他不語,沉默俯視我,眉眼沉靜如水。

  那不是他的孩子,他自然不會半點心疼。

  那於他而言,是一種恥辱,一場背叛的產物,是他的汙點,是他的髒水,他急於拂去,終止,毀滅。

  他用丈夫的身份壓迫我,用權勢控製我,用為我冒險賭命的恩情鉗製我,不想順從,可我別無選擇。

  他眼底我的臉比這屋子散出的白光還慘淡,他垂在身側的手用力握成拳,緊繃的側臉青筋暴起,“到底是這個孩子你舍不得,還是因為她是喬蒼的骨血,所以你舍不得。”

  我癱軟在床側,瘋狂撕扯著觸手可及的一切,包括自己的衣服,自己的頭發,我哀嚎痛哭,無能為力,誰也不曾試過,擊碎骨頭往縫隙中撒鹽的巨痛,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痛不痛,更沒有勇氣低頭看一眼,看那孕育又絞死孩子的地方。我的皮囊已經空了,五髒六腑連同這場慘烈的手術,一起被攪為血水,爛肉,死在這棟醫院。

  我嘶叫得嗓子快要失聲,無力倒在他堅如鐵壁的胸口,漫長的哽咽絕望中,周容深終於打破沉默,他受不了我這副模樣,受不了我錐心的眼淚,將他如此洶湧包圍。

  他聲音從我頭頂傳來,一字一頓砸入耳膜,“孩子還在。”

  我哭到變形的臉猛然停住,所有表情都僵硬在這一秒鍾,我呆滯失神,瘋狂顫抖,不確定自己聽到了什麽,狂風暴雨轟轟烈烈襲來,灑下天災人禍,又轟轟烈烈褪去,灑下晴空彩虹。周容深仍站立不動,他再次重複,“孩子還在,沒有流掉。”

  我萎靡不振寸草不生的身體,霎那間得到甘霖澆灌,按在腹部的手掌被浸滿溫度,那溫度刺進我體內,令我凝固的血液複流,我喜極而泣,不可置信反複觸摸,我知道她還沒有心跳,可我拚了命去感覺,感覺她的熱度,她的形狀,我從地獄升向天堂,從沙漠飛躍到綠洲,拋掉了極致的絕望,得到重生和救贖。

  “她還在,她真的還在。”眼臉不可控製垂下一片蒙蒙淚霧,我抓住他的手,置在自己胸口,那裏恢複了所有悸動,“容深,我知道你不忍心,你那麽好,你一定不會無視我的哀求。你做不到看我絕望。”

  我環抱他的腰,將臉埋入他警服,失而複得的喜悅,我時而笑時而哭,相比我的反應,他淡漠涼薄至極,我察覺到他的沉寂,緩慢仰頭看他,到嘴邊的話失了聲息。

  他雖然在凝視我,可我從他眼中看不到半點溫柔和熱度,隻有一望無際的陰冷,和漫無盡頭的死氣。

  我心口一沉。

  手卻不自覺更加用力收緊。

  他警服在我指尖生出一道道褶皺,無聲推開我身體,他疲倦呼吸,反複揉捏著眉心,鼻梁,整個人似乎垮掉了。

  在這場永遠沒有止息看不到希望的糾纏和背叛中,徹底垮掉。

  他滄桑的聲音說,“何笙,我累了。”

  我幹裂的唇,幹裂的喉嚨,沒有一丁點濕潤,我急著喝一口水,又不敢鬆開他。

  他臉上浮現無奈,悲涼,失望的神情,“我成全你和喬蒼,我不想看你這樣痛苦,也無法把我的底線打碎,它已經為你低入塵埃,踩進泥土,連尊嚴都不顧了。一個人如何沒有底線,底線不就是那顆心髒嗎。失去了心髒,我拿什麽愛你。你看不到我的改變,看不到我的挽留,這些在你眼中都被他取代。你已經不屬於我,我強留你的空殼,我舍不得。”

  他俯身,額頭抵住我的臉,他呼出的熱氣噴灑我眉眼,燙了我心窩。

  “何笙,如果我隻能為你帶來眼淚,我放手,我讓你走。他可以讓你歡喜,我就把你親自交給他。”

  我愣住,最後一滴淚從眼角淌落,很大一滴,燒了我的唇。

  我拉扯他的姿勢仿佛凝固一般,我動彈不得分毫,整個世界天崩地裂。

  周容深要放手了。

  他不再掌控我,軟禁我,他給我自由,放我離開,允許我選擇喬蒼,他退出這場維持了三年之久的恩怨糾葛,他幹幹脆脆撤離,再也不會與我的生活有半點聯絡。

  從此形同陌路。

  怎樣不形同陌路呢。

  我們愛過,我們放肆闖過生與死,背棄過世俗道義,他為我做了那麽多,我為他染了血,而我們最終卻敗給了另一個男人,另一段風月。

  我們無法麵對,無法廝守,無法重新來過。

  我們都很崩潰,都在為難,彷徨,徘徊,猶豫。

  我張了張口,卻不知說什麽,是感激,是不舍,是後悔,還是其他。

  世人說我聰慧,玲瓏,沒有我應付不了的局麵,扭轉不了的乾坤。

  沒有嗎?

  我人生中,比麵對生離死別還不知所措、麻木窒息的一刻,就是此時。

  我想抱他,又不能。

  這個結果很好。

  隻是我的心,怎麽禁不住有些刺疼,困頓,走入死路。

  周容深握住我糾纏他臂彎的手,將指尖一根根掰開,從衣衫抽離,他微微顫栗的身體,聳動的肩膀,和那張低垂,遮了燈光,隱匿在昏暗中的臉。我悲痛嚎哭的扭曲,轉移到他的麵容上,他壓抑著沒有發出聲音,可我手背無息墜落兩滴淚。

  我聽到他沙啞克製的哭聲,悶在喉嚨,在我要抬起手去觸摸的前一秒,他從我身前抽離,走出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