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 我很想你
  車顛簸了半個時辰後,停泊在市公安局大樓外。一些身穿警服的男子站立在台階上等候,當看到周容深從車裏走下,頓時姿態更挺拔,為首帶隊的不是馬局長,而是從廣州趕來匯報工作的胡廳長,他小聲吩咐了兩句,滿臉殷勤上前立正敬禮,“恭迎周部長蒞臨視察。”

  周容深臉上無喜無怒,淡淡睨了他一眼,“別搞這些形式主義,我不喜歡虛的。”

  胡廳長臉色微微尷尬,畢竟是一省之尊,當著下屬的麵兒被訓斥,自然窘迫至極,他訕笑兩聲,將周容深迎接到最前頭,他扭頭不經意發現跟隨在後麵的武警,視線卻打量到我臉上,表情一怔,“周夫人也在?”

  我朝他點了下頭,沒說話。

  一月前我力保喬蒼對省廳施壓,不惜搬出自己官太太的身份,要在雲南廣東兩省隻手遮天,瞞天過海,當時我發作的對象正是胡廳長,他深知我為了喬蒼冒多大的風險,此時我又如同什麽都沒發生過出現在周容深身邊,他不了解內情,十分茫然驚愕,不過最終也沒戳穿,倉促收回了視線。

  馬局長親自沏了三杯金駿眉,將辦公室留給我們三人,便帶著警員退出去。

  我沒有碰那杯茶,而是吩咐門口站崗的武警,為我倒了溫白水,我捧在掌心不動聲色觀察胡廳長,他從茶幾底下第二層位置拿出一瓶寫滿洋文的紅酒,用開酒器拔出了瓶塞,頓時香味四溢,幾滴深紅色液體迸濺而出,滴落在他警服內的白襯衣,像紋繡上去的朱砂,格外豔麗。

  他顧不上清潔整理,從茶盤內將倒置的高腳杯翻開,“周部長,您公務太繁忙,不是在南北雙城飛來飛去,就是伏案辦公,也沒有騰出時間,讓我代表省廳好好招待您這位廣東的功臣和金子招牌,隻能聊表心意,拿出我珍藏多年的好酒,希望部長不要嫌棄。”

  周容深摘掉警帽,蹙眉觸摸短發,“什麽功臣。”

  胡廳長眉開眼笑,“莫說廣東,整個南省,這幾十年不才出了一個副部級的公安嗎。周部長可是為所有下屬做了個好榜樣,您的照片和事跡,被刻章為紅字,高掛在省廳、各個市局、區局、緝毒支隊甚至警校的大廳中,時刻激勵咱們這行的人。”

  我坐在旁邊垂眸不語,喝光了整杯水,胡廳長剛調到省廳時曾打過我的主意,而且對周容深極其壓迫,陳年舊案也丟給他破,破不了就開會處分,那幾個月他日子很不好過。這年頭忌才妒能是官場風氣,越是能力卓著越受到排擠和鎮壓,周容深現在壓了他兩級,並沒有對他公報私仇,胡廳長出於感激,頗有些要投靠他的苗頭。

  酒瓶在指尖傾斜,源源不斷的酒水從瓶口溢出,很快斟滿了兩杯,胡廳長感慨說,“做基層時誰不是打破腦袋往上拚,幹這行工資不多,風險又大,唯一的奔頭也就是升官了。你我當初都是犧牲係數最高的一線外勤,但凡有點背景和門道,也托關係調離了,隻有我們咬牙撐下來,也夠命大。風風雨雨幾十年,什麽槍林彈雨沒見識過,一步步熬到局級,廳級,甚至部級,道義和初心也被黑暗的官場消磨光了。這些官僚主義,哪一個沒有熱血沸騰的過往,可披上西裝,端起了官架子,都是一副假麵孔。”

  胡廳長將警帽摘下,啪一聲摔在桌上,震得酒杯搖晃,傾灑出許多,“剛剛提拔副處長時,我回家抱著妻子哭了一通,八年,我在基層熬了八年,大大小小立功三十多次,就因為沒有背景,讓不如我的人搶了先。我一腔雄心壯誌,立誓當清官,我也堅持住了,後來,正處,副局,直到在青海做正局時,我破戒了。”

  他伸出幾根手指,比劃了一個我根本不明白的數字,“周部長,如果官場十分之九都在同流合汙,官官相護,我做那十分之一,能做多久?”

  周容深解開兩顆紐扣,他說做一輩子。

  胡廳長搖頭大笑,“那是您。毫不誇張說,真正拿自己性命和膽識換榮譽換官職的,到了局長位置還肯駐紮一線,當臥底的,全國幾百萬公安,隻出了一位周部長。您上頭那位,也未必敢拍著胸脯說自己兩袖清風,分文未取過。有才幹的不一定升了,可沒才幹的,也許一路平步青雲。旁門左道擺在眼前,走它的人全都飛黃騰達,於是官場的陰暗,上下沆瀣一氣,再也不能遏製了。”

  胡廳長臉上的浩然正氣忽然收斂,他意味深長笑,“周部長,人生苦短,清貧是一輩子,貪富也是一輩子。就說東莞市局的鄒處長,他當初給局長當公家司機,平時端茶倒水,就這倒水竟倒出了門道,倒了一個處長的官位出來。特區市局的王隊長,跟著您出生入死多少年,三等功立了兩個,可如今見到鄒處長照樣得點頭哈腰,這就是官場的世道,沒地兒講理去。”

  我聽到這裏才明白,胡廳長並不是和周容深剖析自我,檢討政治生涯,而是拉攏他一起下水,以他做保護傘,以蒂爾做大本營,中飽私囊,勾結黨羽。做官做到周容深這個位置,基本高枕無憂,隻要不得罪最上麵,下批文蓋黨印拿他,這輩子都不會落馬,眼巴巴想攀附他的同僚太多了,不過像胡廳長如此大膽把所有貪念都表露出來,也寥寥無幾。

  周容深默不作聲,臉孔滲出一層不可掩飾的陰鬱。

  我看了一眼擺放在桌上的酒瓶,61年的拉菲,最好的年頭,最好的酒漿,最好的法莊,精裝版的市場價在四十萬左右,根本不是有錢就能買得到,得有路子,胡廳長拿起其中一杯稍微多些的遞到周容深麵前,被我中途攔截下,我捏住高腳似笑非笑晃了晃,“胡廳長,您可是下血本了,這是把半輩子工資都搭進來,為頂頭上級接風洗塵。”

  他搓了搓手,以為我很滿意,“應該的,如果沒有周部長,省廳也不會受到公安部如此重視,更拿不到嘉獎,這一瓶酒算什麽,要我的命我也舍得給。為官誰不圖個名聲遠播。”

  我嗤笑一聲,“隻要別落下表裏不一,貪腐無度的臭名昭著就好。讓後生晚輩也抬不起頭做人。”

  我將杯子重新撂在桌角,帶一絲怒氣和心知肚明的警告,胡廳長麵容徹底僵住,再也沒敢勸說鼓動容深喝酒,官場時時刻刻充滿陷阱,拉同僚下水,推下屬背鍋,扯上級下馬,這樣的肮髒陰謀屢見不鮮,這61年的拉菲可不是一般的酒,胡廳長十有八九從哪個富商手中受賄得來,容深和他同朝為官,不喝駁他麵子,喝就是與他一起受賄,跨上胡廳長的賊船,他不好開口抉擇的事,我當然要撕破臉攔下。

  氣氛僵持了片刻,周容深先打破沉寂,他指尖把玩著銀色金屬表帶,漫不經心開口,“何笙這兩年所有被你們認定有問題的檔案,拿來給我看一下。”

  胡廳長一愣,他下意識看我,“看這是省廳案件機密。”

  周容深冷冷抬眸,“你和我談機密?”

  胡廳長拍了拍自己的嘴,“當然不是。隻不過暫時周夫人也沒有攤上事,找省廳的檔案科調她的案底實在費些周折,而且沒有理由。”

  周容深指尖一沉,語氣重了幾分,“我就是理由,夠充足嗎。莫非要我親自下批文,請你辦事嗎。”

  胡廳長被噎住,他急忙點頭,摸出手機吩咐省廳檔案科把我的檔案傳真到特區市局局長辦公室。

  我們等了十幾分鍾,傳真機發出嘟嘟的聲響,胡廳長起身取出,隨意翻閱幾頁,看到沒有問題便遞給了周容深。

  周容深對常府這部分毫無興趣,直奔雲南的記檔,指了指金三角對我很不利甚至極有可能被條子重新翻查的記錄,斬釘截鐵命令,“全部抹掉,底子也清空,一點不留。”

  胡廳長大驚,“什麽?周夫人這些事公安部也有所耳聞,這忽然就不見了…怕追究我們的責任。”

  他欲言又止,很是為難,周容深毫不遲疑,將這一份全部撕毀,丟進腳下的垃圾桶內。

  “你負責抹掉,公安部有我鎮著。”

  胡廳長眉頭緊蹙,他思付許久,才確定周容深沒有玩笑,而是來真的,他舔了舔幹裂的唇,“周部長,您這一生剛正不阿,如今為自己家眷,違背道義毀滅證據,也是令我很意外。”

  周容深笑問有這麽嚴重嗎。

  胡廳長擺手,“我沒有捅破這事的意圖,我也會守口如瓶,我那點見不得人的底細,您一清二楚,現在我們也算持平了,各不相犯。我隻是感慨,周部長該知道這麽做,一旦東窗事發,您要承擔的責任和處罰。”

  他頓了頓,“為一個女人,即使是自己妻子,冒著賠上前途的風險,也過於大了。”

  周容深拿起警帽戴在頭頂,起身拍了拍胡廳長肩膀,“利益是你們的軟肋,你們為了這根軟肋,可以打破底線獲取錢財,而我的軟肋,就是我夫人,我為她也同樣什麽都敢做。”

  我心口一震,手指仿佛觸了電,不受控製顫抖,麻木,半響沒有回神,直到周容深走向門口,察覺我沒有跟上,回頭看到我仍舊愣著,朝我伸手喊何笙,我這才驀地回味過來,匆忙挽住他手臂離開市局。

  周容深將別墅內的老保姆送回家養老,換了一個手腳麻利更年輕些的,保姆第一次見我,不了解我的習慣,周容深對她交待了我飲食口味,早晚必須進補的食材,以及顏色飾品喜好和厭惡的東西,再三叮囑她凡是夫人不喜歡的一律不許出現在餐桌和房中。

  他對每一樣仍記得清清楚楚,毫無遺漏,我問他怎麽一點都沒有忘記。

  他指了指自己心髒,笑說,“都刻在裏麵了,想要忘也很難。”

  我掌心按壓在腹部,綢緞被抓出一縷縷褶皺,已經滑到嘴邊的話,忽然泛起酸楚,酸得近乎落淚,最終也沒有說出口。

  我白天連飲三杯酒,寶姐不知我懷孕,這事我誰也沒說,喬蒼現在很多麻煩還沒徹底解決,或者說他永遠也解決不了,之前兩胎過分高調,鬧得人盡皆知,也給了別人下手的機會,也許緘默不語反而是保住的最好路子。

  正因寶姐毫不知情,所以根本沒有幫我擋酒,我硬生生扛下了半斤,這幾年應酬場上酒量練出來了,當時不覺得怎樣,過後胃裏的燒灼感才開始翻滾,我伏在水池嘔吐了一陣,找保姆要了幾顆山楂壓一壓,才總算止住。

  周容深入夜十點多結束公事回到臥房,我剛好在幾塊酒精棉塗抹了藥膏,招呼他坐在床上,把衣服脫掉。

  他穿著藏藍色睡袍,肩膀和胸口赤裸,皮膚散發沐浴後淡淡的幽香。他沉默注視我,並沒有解開束帶,我拿著棉簽轉身,發現他未動,幹脆伸手扒掉,他腹部舊時的刀疤更加淺淡,白霜猶在,卻添了幾道新的,仿佛猙獰的蜈蚣,蜿蜒曲折沿著肚臍向人魚線沒落,看切口不出一月,棱角還是結咖後的紅色。

  我大吃一驚,“什麽時候添的?”

  他試圖拂開我的手,合攏上衣襟,被我直接搪塞,我音量更尖銳問,“你不是說你的新傷舊傷都好了嗎。”

  他眉眼含笑,打諢應付我,“臥底身份暴露時,被老K手下堵在了倉庫,突圍出來挨了幾刀,傷勢不嚴重,你看刀疤好像很深,其實隻是破了點皮兒。”

  在毒窟裏埋伏的臥底,一旦暴露必死無疑,周容深算是靠著一身功夫逃出來了,雲南的緝毒警時常有被東南亞毒梟砍了腦袋,或者挖了心髒當禮物送回去示威的,更或者被為了狼狗,猛獸,下場慘不忍睹。

  我蹲在他麵前,輕輕塗抹那些傷口,他還是在騙我,這些傷口入肉三寸,當初砍下去時,一定觸及了白骨,才會縫合這麽多針,傷疤這麽深。

  我哽咽問他以後還會出危險的任務嗎。

  他說你還會擔心嗎。

  他這話令我心口刺疼,我將棉簽狠狠按在其中一個圓孔上,似乎是槍傷留下的痕跡,我沉著臉轉身要走,他倉促握住我的手,溫柔哄我,“我不說了,這樣的話我不說了。”

  他無聲無息擁抱我,灼熱清冽的氣息逼近,瞬間把我吞沒,“從前不覺得,這兩年在外麵漂泊,徘徊在鬼門關外,終於知道有你在家裏為我擔心,等我回來,是多麽美好的事。我願意用一切交換,讓它維持下去。”

  我在迷離誘惑的燈火中和他相視,他忽然將我身體用力貼向他懷中,毫無征兆仰起麵孔深吻我的唇,我忘了闔上眼,就那麽錯愕失神睜著,鼻腔充斥他的味道,充斥他的呼吸,他滾燙濡濕的舌尖抵進我口中時,我聽到他沙啞說,“何笙,太久了。我很想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