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三章
  阿碧將車丟棄在後山,轉移稍後跟來的條子注意力,將他們引去相反的一條路,我們則脫了鞋子徒步奔跑繞到前山,半個腳印也沒有留下。

  喬蒼和三十多個馬仔藏身的廢棄危房是一片磚瓦地,並不是在山腳下,而是接近半山腰的位置,看輪廓似乎最初要修建別墅,不知因何緣故擱置,年常日久風吹雨打便徹底荒蕪。

  危房占地一千多平,所有都牆壁十分破敗,除了正中央鑲嵌的燈管亮著,東南西北四角還點著油燈,燭火深處能看到房梁頂懸掛著碩大的蜘蛛網,一張張糾纏錯落,覆蓋彼此。

  灰塵殘渣經風吹過簌簌墜落,空氣濃稠嗆鼻,幾扇距地半米高的窗子架起了狙擊槍,槍後俯臥一名馬仔,對準方圓幾公裏的位置瞄準。

  這些馬仔都是喬蒼手下最精幹的,見多了打打殺殺的場麵,明知死亡逼近,也絲毫不慌亂,有條不紊分工防守,幾十個軍火箱在角落陳列,裏麵已經空蕩,每名馬仔身上踹了幾支,做好殊死搏鬥的準備。

  人群之中一身黑衣的喬蒼背靠柱子沉默吸煙,即使陷於四麵楚歌生死未卜,他依然矜貴自負,不可一世,耀眼如浩瀚蒼穹的星辰,深海上遙遠的明珠塔,無聲無息,骨子裏卻驕縱威懾。

  他籠罩在煙霧之後,原本風平浪靜的臉孔,在看到我出現的一刻忽然變得冷冽陰沉,眉頭緊蹙,黃毛也很驚訝,“您不是走了嗎?”

  我將抱在懷中的步槍炸彈統統丟在腳下,“走去哪裏。”

  黃毛被問愣,支支吾吾半天也沒有說出什麽,阿碧將我離開帳篷綁架黑狼試圖逼迫條子撤退的事陳述了一遍,黃毛震撼得瞠目結舌,他舔了舔嘴唇下意識扭頭看喬蒼,後者隻是隔著虛無昏暗的空氣凝視我,看不出喜悲。

  “何小姐,黑狼對你餘情未了,這麽說,他的的確確是周容深了。”

  我掏出手槍,檢查槍膛內蓄滿的子彈,黑狼救我護我的一幕在腦海翻滾,我垂下眼眸,這輩子我爬不出了,我掉入喬蒼的風月陷阱,心甘情願把自己束縛其中,也不想爬出。

  黃毛眯眼思考片刻,他想到一條妙計,不由喜上眉梢,“蒼哥,如果綁了何小姐做人質,周容深會不會號令條子撤?隻要出金三角邊境進入泰國區域,中國條子就動不得我們了。咱去求救薩格,她的勢力那麽大,又有政府做靠山,想窩藏幾個人,不過是一句話的事,雖說您和她鬧掰,可她臨走也留了話,隻要您回頭,沒什麽不能商量。”

  我微微恍然。

  薩格,如果喬蒼肯求她,她一定會出手,女人對男人的不舍與眷戀,都起始於最初得不到,薩格這輩子呼風喚雨,她唯在喬蒼身上栽了跟頭,丟了魂魄,他回頭對她而言,付出什麽代價都值得,哪怕基於利用。

  在黃毛不斷遊說時,那縷炙熱的視線仍停留在我臉上,未曾移開,絲毫不為所動。

  “強哥!”

  蹲守在窗口的馬仔忽然招呼黃毛,他跑過去問怎麽,馬仔指了指對麵,和他說了句什麽,另一處的馬仔也指自己的監控範圍,黃毛握拳狠狠擊打牆壁,“蒼哥,條子開始封山了,現在四麵出口都走不了。”

  我握槍的手一抖,心口狠狠沉沒。阿碧朝東南方的橡膠林指了指,“那邊呢。”

  黃毛想了下,“那邊如果沒有當地居民帶路,我們也走不出去,天色這麽晚,山上不會有人。”

  “我認得路。”阿碧說,“我帶何小姐和蒼哥出去,你們留下掩護,條子既然封山,暫時不會攻上來。一夜後我們也離開了,你們逃一個是一個,再來匯合。”

  黃毛搖頭,“條子這次鐵了心要拿蒼哥,黑狼坐鎮幕後,怎會想不到這條路。山林怕是也被堵死了,走出去隻能自投羅網。至於逃。”

  他朝地上啐了口痰,眉目間戾氣加重,“橫豎都是一死,蒼哥的兄弟沒有逃兵。”

  其他馬仔跟著附和,“跟著蒼哥幹一票大的,有多少條子就搞死多少,有他們墊背,黃泉路上也不寂寞了,臭名昭著也是名!”

  “遭了,蒼哥,有一撥條子攻上來了!”

  喬蒼聞言眉目一凜,我從他眼中看到澎湃的洶湧的殺氣,這樣的殺氣凶狠入骨,他此前那麽多次搏鬥,雲淡風輕出手即勝,隻有這一次,他深知麵對的是生死惡戰,暴露出的猖狂與嗜血,深深驚住了我。

  我按住他手腕,“保留體力,蝦兵蟹將沒必要親自動手,現在條子占據優勢,不能掉入他們的計謀裏。以我對黑狼的了解,他絕不會強勢全攻,而是分批絞死,將我們的士氣與精力耗盡,最後再大肆包圍,一擊致命。我們的目的不是戰死在這裏,而是找準時機離開。”

  我問馬仔對方有多少人,馬仔說二三十個,他頓了頓,“確實很像來探路摸底。”

  我吩咐黃毛和阿碧各自帶五個人,準備充足槍械子彈,從正麵交火,不到萬不得已不要使用炸彈。

  我和喬蒼走到一塊巨石後,石頭足有兩米高,半米寬,上麵的字跡已經模糊不清,位於廢樓西南角,恰好是兩扇窗子之間鑄造牆壁的地方,可以遮擋三麵,門外幾聲槍響傳來,黃毛不知叫喊什麽,對方大約遲疑幾秒,接著便爆發纏鬥,槍聲如炮仗一般,在夜幕下的金三角此起彼伏,淒厲震天,那一聲聲穿破骨頭,刺入心髒,血漿崩裂的脆響,許久沒有停歇。

  我本以為條子隻是先派出一撥人馬試探,不會玩真的,然而我低估了他們勢在必得的決心,黃毛和阿碧離開後,再也沒有回來,十個馬仔也仿佛一滴渺小的水,消融在這觸不到的深海。

  正對廢樓的大門外,逼近一陣輕細的腳步聲,刺目的白光足有幾十柱,不斷掃射樓內的每一處,那些馬仔都暴露得徹底,可誰也沒有繳械,仍持槍頑強對峙。

  條子起先隻是試探,掌握情況後便鋪天蓋地包圍住,我故意扔出兩顆炸彈,丟在光束的中央,炸彈是兩方交火最畏懼的東西,殺傷力太強大,不知要多少人命喪,我想利用這一點令他們稍有忌憚,不敢貿然強攻。

  喬蒼不動聲色用手指擦拭著一把金色勃朗寧,這把槍嶄新漂亮,比銀色還要更精致,他耐心抹去每一絲灰塵,每一點陰影,直到鋥亮才停止。

  冰冷的溫度蔓延他掌心,他其淡如水的臉孔,在折射出的金光裏,仿佛是這世上最英俊的雕塑。

  裏裏外外數層的條子整隊完畢,黑狼從警服的海洋後緩緩走出,他步伐沉穩,身形英武偉岸,警帽上的國徽在夜色下盛綻,猶如一顆墜落凡間明亮璀璨的星辰,他又穿上警服,兩年過去他依然是那副瀟灑從容的模樣。

  我從石頭邊緣探出頭,眯眼張望,山野穿梭而過的烈烈風聲呼嘯疾馳,卷起牆角積落的塵埃,他左胸口晃動的警官證,盡管隔著如此遙遠,我仍能看清輪廓,這無數次闖入我的夢,我的美夢,我的噩夢。這一刻他終於披上舊日皮囊,真真實實出現在這個世界。

  可我的世界天翻地覆,早已無關一個救贖。

  鏗鏘有力的男音飄飄忽忽傳入,“中國中央公安部第二副部長周容深,金三角曆時兩年零一個月臥底生涯,順利終結。”

  所有刑警站直敬禮,為首的陳廳長脫帽和周容深握手,“周部長,情況緊急,來不及為您接風宴了,隻能這樣倉促宣布您的身份,有勞您解決這邊的局麵後,再回北京公安部述職。”

  周容深淡淡點頭,他犀利幽深的眸子默不作聲看向遮掩喬蒼的巨石,“有人質嗎。”

  陳廳長為難打量他,“這…周太太算是嗎。”

  周容深抿了抿唇,“她也在後麵。”

  “是,但她是自願,而且她也有持槍,另外。”陳廳長欲言又止,不好直接戳破,又不得不全盤托出,“廣東省廳那邊得到的消息,此次金三角特大走私案,周太太也是重要人物,是毒梟之一,與東南亞幾大販毒頭目都有往來。薩格那場西郊爆炸案,就是她與喬蒼聯手傾覆的。”

  周容深從口袋內摸出煙盒,他手指微微顫抖,皺眉點燃,但是卻一口未吸,便煩躁丟在腳下,狠狠踩滅,“如果屬實,她會麵臨什麽。”

  陳廳長沒有吭聲,他知道做了二十年公安的周容深,對刑法條例一清二楚,他無非是不願接受,不肯直視。漫長的幾秒鍾沉默,直到周容深側臉看他,他才小聲吐出兩個字,“死刑。”

  身後的喬蒼忽然閉上眼睛抱住我,他濡濕的吻落在我頭頂,“何笙,我後悔了。”

  我笑問後悔什麽。

  “後悔靠近你,所有和你有關的事,我都後悔。”

  我抬起一隻手堵住他的唇,笑得眉目如畫,溫柔純情,“我不後悔就是了。我很快樂,很滿足,也很慶幸。我將一輩子的時光,都用這四年度過了。”

  他紅了眼眶,我依稀記得喬慈夭折那一晚,他都不曾這樣過。

  我心如刀絞,卻無法改變什麽。

  我愛的男人,我看清自己的心實在太晚。

  我隻能將他緊緊抱住,用力深吻。

  這個吻。

  視死如歸,瘋狂肆意。

  它帶著訣別的味道,可它很美。

  美得令人恍惚,令人癡癲。

  它盛開在這個所有人向世俗低頭的社會,唯獨它,是高傲而猖獗,背叛了一切,用生命的血澆灌出的美麗。

  它隻能開一季,沒有來生,沒有以後,它會永遠消亡,永遠覆滅,像從未來過這個世界,從未存在過。

  可我無怨無悔讓它盛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