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二章
  我手不斷顫栗,抖得連一句完整話都說不出,一聲完整呼吸也喘不勻,如果可以,我怎會把自己最殘忍最惡毒最瘋狂的一麵暴露在黑狼麵前,打破從前的種種美好,將我們推向萬劫不複,反目為仇的一步。

  可我別無他法,如果沒有他在幕後坐鎮,條子絕不是喬蒼的對手,黑狼的操縱和部署決定了這場黑白戰役八成局勢,勝算幾乎壓倒性的傾向他這頭,公安部出動了大批強悍勢力支援,條子早已穩操勝券。

  我不能接受,我更不能說服自己麵對那百裏枯骨,血流成河,終結喬蒼的一幕。

  黑狼沒有等到我的回應,他語氣低沉而失落,再次重複問我,“為了保喬蒼,你要殺掉我,是嗎。”

  洶湧的淚水頃刻間奪眶而出,像決堤的怒海,像奔騰的長江,像颶風侵襲過的烏雲團團的蒼穹,我朝他背影哽咽嘶吼,“我也不想這樣!為了找你,我像一個瘋子,什麽都顧不上包括這條命,莽撞冒失闖入金三角,跌在老K的圈套裏,如果沒有喬蒼,何笙早就死了,等待我的將是身首異處五馬分屍。我下不去手殺你,就像當初我也狠不下心殺他,到這一刻都是你逼我,把我逼上這條絕路。天下那麽多條子,不是隻有你一個,偏偏和他過不去的就是你!”

  黑狼在我的瘋狂哭喊中巋然不動,他平靜冷漠得如同一個局外人,隻是在聆聽別人的故事,置身在別人的絕望之外。

  “不是我不容喬蒼,是法和世俗不容他,更不是我逼他上絕路,是他的貪婪,他的自負,把他自己逼到今天。”

  我緊緊握著那把槍,槍柄冰涼,似乎剛剛從極北之巔撈出,大雪霜露中塵封了不知多少年,那樣寒徹心骨。

  “五哥,你真沒有半點私心嗎?他奪走我,讓我在婚姻之外的誘惑裏淪陷墮落,不可自拔,背叛逃離。那樣放蕩縱情,浮現在我臉上從沒出現過的歡喜,快樂,在你眼中就像一把火,燒了你的尊嚴,你的底線,你的情意,變成仇恨與怒火,這些賬如數記在了他頭上。曾經的周容深,孤傲英武,至高無上,倘若沒有遇見何笙,他這輩子都沒有敗筆,沒有汙點,更不會成為一個為情婦拋妻棄子的負心漢與笑柄。而這出乎意料的一切,都起始於喬蒼的陰謀。”

  我感覺到一股劇烈的彈動和緊繃透過槍柄傳遞到我手指和掌心,甚至流竄占據整副身體,非常大的力氣與怒意衝擊著我,五髒六腑都開始撕裂顛簸。

  他的反應證明我猜中了,喬蒼帶給他莫大的屈辱,不論是風月,事業還是聲譽,他幾乎被毀掉戎馬璀璨的半生,他寧可忍受將自己的痕跡從這個世間抹除,活成一具世人眼中的死屍,藏匿在黑暗陰影中臥薪嚐膽,也要以牙還牙報不共戴天的仇恨。

  隨時會爆發一場生死惡戰人肉血洗的金三角,他煎熬了兩年。

  兩年的疾苦,兩年的風霜,兩年的生不如死,兩年的躲躲藏藏,他終於等來這一天,怎會甘心半途而廢。

  他不隻是何笙的丈夫,不隻是一個紅塵癡念中的男人,他還是公安部長,頭頂國徽,正義,榮耀,我改變不了他的執念,就像他喚不醒已經愛上喬蒼的我。

  “你不隻保不了他,你連自己都快保不了。”他忽然開口,有些許涼薄,“上麵要調查究竟是誰炸毀省廳,目的是什麽。你以為接觸過你的人都死在大火中就死無對證嗎。老貓與警方在賭場爆發爭執打碎三盞錄像,還有一盞保留下來,省廳調出後發現爆炸前四個小時,你曾和老貓會麵。現在所有罪證的矛頭已經指向你,你正在走向一條窮途末路,前麵就是萬丈懸崖,你將手給我,我拉你上來,喬蒼的生與死,你放棄吧。”

  我愕然恍惚,皮膚倉促間浮起一層冷汗,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我精湛算計仍逃不過百密一疏,將賭場的錄像忽略了,硬生生被條子逮住馬腳。

  “到底是他們不放過喬蒼,還是你不肯。”

  他再不遮掩隱瞞,十分坦蕩亮出自己的猛狼本相,“自然是我,沒有我排兵布陣,他們誰也不是喬蒼的對手,實力懸殊天壤之別,他們倒是想不放過,拿什麽博弈。”

  我雙眼猩紅,從未在他麵前如此失控,體內的每一寸,每一處,每一塊,凡是可以看得到,摸得著,殘留一絲餘溫的器官,都被攪得肝顫寸斷,痛不欲生,這樣的刺疼不亞於淩遲,更勝過一切酷刑。

  到底還是因為我,我的搖擺不定,我的左右彷徨,傷人傷己。男人之間的廝殺,逃不出為江山,為美人。

  “這口咽不下的惡氣,為什麽不撒在我身上。是我對不住你,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千刀萬剮我認了,你衝我來。”

  “我會舍得嗎。”

  他脫口而出的五個字斬斷我所有質問,所有疑惑,毀滅了我對他殘忍絕情無動於衷的怨恨,我情不自禁顫抖,無措,崩潰,槍口在他後腦摩挲搖擺,我拚了命壓抑遏製,還是抵擋不了它的掙紮與晃動。

  我幾乎握不住,它太重了,重到令我不能承受。

  乳白色月光穿透玻璃,籠罩住他高大筆挺的身軀,鍍了一層淺淺的溫柔的銀光,迷離,憂鬱,沉寂而清朗。

  他嗓音沙啞,“這世上的恩怨,情事,不是一句怎麽不衝你來,就可以全盤解釋。有些人,她不管犯了多大的錯,不管多麽讓人痛恨她,她都有一種化解的魔力,在對方持刀刺向她的一刻,還生生猶豫停止。”

  我咬牙隱忍失聲痛哭的衝動,凝望他漆黑的短發,在夜風中隱隱浮蕩,顫動。我知道沒有用,可我還是舍不得丟掉這唯一的希望,苦苦哀求他,“五哥,你再最後寵我一次,就這一次,行嗎。”

  黑狼垂在身側的手緩慢握成拳頭,一縷縷青筋從他背上凸起,膨脹,到達極致後,在輕顫中歸為死寂。

  “已經沒有回頭路,金三角的所有地方,都埋伏了人。”

  我張大嘴肆意喘息,灌入的氧氣根本不能滿足我,便在我口腔和喉嚨盡數破碎,灰飛煙滅,窒息如潮湧,如暴雨,狠狠纏繞。

  “何笙,在你得知他主謀暗殺我,你口口聲聲說恨他,要為我報仇,可他終究還活在這世上,完好無損,並且掠走你的身體和你的心。而你在得知我要殺他,卻反過來了結我。這麽多年,除了給你安穩生活,給你名分給你尊嚴,做你的依靠,我還是你的什麽。”

  我麵容灰白,血色殆盡,在我啞口無言之際,他忽然轉過身,我驚惶不已,手忙腳亂將槍械按在他額頭,聲嘶力竭大叫,“你不要動!我真的會開槍!我今天過來,就沒想過失敗。這是我最後的賭注,一個絕望的女人,她什麽代價都擔得起。”

  我的恐嚇與驚叫無濟於事,黑狼平靜而堅決朝我逼近,縮短相隔一臂的距離,我在他強勢的進攻下,手肘陷入被動彎曲,槍口在他額頭烙印下一枚紅圈,淤血堆積在那一處,鮮紅刺目,仿佛我們所有的青春,所有的情愛,所有的美好眷念,柔情歲月,都在絢麗的死去。

  “你要我放掉他,可他當初卻沒有放過我。當你說出這樣的祈求,你有沒有想過你曾經是誰的女人。”

  他伸出手,包裹住我握槍的手,我的驚懼和冰冷在他掌心蔓延,他沒有遏製我,也沒有反擊,僅僅是這樣交纏定格,沉默凝視。

  “五哥,我寧可死的是我,我一命換他一命,那些事都是我做的,所有的罪,所有的錯,都是我。”

  我狠狠拍打自己胸口,一下下墜落在跳動的心髒,“你幫我瞞天過海,你幫我告訴省廳的人,都是我。他什麽都沒有做,我才是真正的壞人。”

  “何笙。”他倉促打斷我,他眼神那般落寞,那般頹唐,像北城秋日荒草萋萋,像幹涸的湖泊,像雲遮霧的半弦月,滲透心如刀絞。

  “這麽多年,我們是不是都愛錯了。”

  我哽住一口熱氣,在喉間融化,奔走,碰撞,險些積成一縷血噴濺出來。

  那猩甜苦楚的滋味,盤旋不散。

  “如果五年前,我和喬蒼同時出現,你一定不會選擇我,對嗎。”

  他說完自己便譏笑,“我這一生,隻明知故問這一次。”

  我被他逼得退無可退,在他字字珠璣摧人心腸的質問裏,仿佛看到一個殘破的,自私的,陰暗的,這世上最無情虛偽的自己。

  在我未曾得知容深還活著,我也痛苦瘋狂過。我憎惡的仇人那麽多,我手刃全部,唯獨遺漏喬蒼,我自欺欺人說我殺不了他,我沒有能力布局,也沒有資本抗衡,可我分明是這世上,被他縱容到最深,最沒有底線,最容易下手的那一個。

  我為逃避內心的譴責,逃避自己被風月情愛打敗了報仇良知的那顆心,倉促來到金三角,試圖以毀滅這裏的方式,令容深的魂魄安息,令他原諒我,原諒我遮掩的舍不得殺喬蒼的自私。

  我以為這些仿佛一顆洋蔥,置於層層保護下,置於世俗光亮照射不到的角落,隻有我清楚。卻原來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不需要剝開,便能看穿我的心。

  這個人就是他。

  門外的走廊腳步聲飛快逼近,從四麵八方迭起,湧入中央,一門之隔對峙,我聽到有人喊五哥,詢問他是否有事,黑狼沒有回應,他的沉默令那些人膽顫心驚,紛紛嚐試破門,我沒有等待,甕中捉鱉的可能我當然要扼殺掉,主動權必須掌控在我手裏。

  我抹掉臉上眼淚,整個人連同那把槍繞到他身後,朝門口的方向靠攏,在抵達的一刻,我讓他打開,他手握住不斷晃動的金色門鎖,“現在收手來得及,不要把自己逼上死路。我會不惜一切為你洗脫。”

  我周身是視死如歸的決然,“五哥,我隻要他活。如果辦不到,這就是我要走的路。”

  他深知我的固執,他沒再說什麽,門打開霎那,地上晃動的幾道黑影令我心中警鈴大作,我更加用力抵住黑狼的頭,幾名圍堵在走廊和牆角的馬仔皆是一愣,他們沒想到黑狼會被我拿下,成為我的人質。

  馬仔下意識摸向口袋,試圖偷襲射傷我,黑狼比我更快察覺到,他皺眉嗯了聲,對方立刻住手。

  “何小姐,五哥這樣喜歡您,您怎能殺他。您和老K的兩筆交易,您那點見不得人的事,五哥極力幫您周全抹去,他對您仁至義盡。”

  馬仔一邊說,吸引我的注意力,一邊不動聲色推搡另一個馬仔靠近我,奪下我的槍,或者踢開我的桎梏,我敏銳反應,緊盯那個剛剛邁步的馬仔大嗬,“別動!”

  我瞪大眼睛,臉上殺機四伏,眉眼釋放的光猙獰而狠毒,再不是那個溫柔明豔的自己,“誰敢過來,我就崩了五哥!”

  我毫不遲疑叩響保險栓,將黑漆漆的槍口狠狠抵在他後腦勺,這樣的站位他將我擋住,我看不到前麵的路,更無法第一時間察覺這些馬仔的動作,我隻好豎起戒備將槍口一點點滑到他太陽穴,站在他身側,另一隻手牢牢抓住他肩膀,控製他的一切。

  “聽到動靜了嗎?”

  我猙獰可怖的眼神鎖定在這些阻擋住去路的馬仔臉上,“隻要零點零一秒,我就可以讓他腦漿迸裂!我殺過許多人,但我不想殺他。按照我說的做,否則我不保證,我會不會違心失手。”

  馬仔被震懾住,他們從我的眼睛裏看到了近乎瘋魔的嗜血的凶光,這不該來自一個柔弱的美麗的女子,除非她心底窩藏著極致的慘淡的絕望。

  絕望是讓人麵目全非的儈子手。

  他們紛紛丟掉身上武器,我命令他們將腰間彈殼和暗鏢也拿出扔在地上,等到他們身上一無所剩,我才朝樓下正門的方向揚了揚下巴,“備一輛防彈車,一百發子彈,兩隻狙擊槍,還有兩顆炸彈。”

  馬仔麵麵相覷,誰也沒有動。

  我冷笑挺動食指扣押扳機,他們頓時驚慌,轉身往樓下飛奔,我鉗製脅迫黑狼,一分一秒不敢懈怠,隻要我稍微放鬆,他的身手與魄力立刻會讓局勢反轉。

  我拘押他下樓,在邁出一半台階快要抵達一樓時,他忽然開口問我,“你要這麽多武器做什麽。”

  我不語,他側麵輪廓隆起憤怒的青筋,“何笙,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挾持公安,索要軍火,這樣的罪根本沒有活路。”

  我不肯聽他勸告,也不願回頭是岸,我身後倘若有岸,誰會願意在驚濤駭浪中浮沉,就像他說,沒有回頭路了。

  我抵住他頭顱還沒有來得及邁出大門,忽然瞧見庭院內停泊了兩輛警車,幾名特警和一個高官從車內走下,正要往這邊來,我頓時發狂,“你手下報警了?”

  黑狼蹙眉,一個馬仔很機靈,沒有直接迎上去,而是先溜回房中,對黑狼匯報,“不是我們,是湊巧他們過來找您匯報工作。”

  黑狼吩咐他絆住這些人,不要讓他們進屋,馬仔點頭,他轉身衝出,可他晚了一步,我不知他故意還是慌了神,正好在玻璃門和高官撞到一起,對方一愣,穩住身體的同時,看到了眼前一幕,臉色驟然突變,正要下令包圍我,黑狼抬起一隻手,他麵容輕鬆,語氣也染著笑意,“她和我鬧別扭,拿了一把仿真槍逼我道歉,我不肯,她年紀小,被我慣得越來越囂張,讓於廳長見笑。”

  男人根本不相信這樣的說辭,這樣驚險場麵怎會是玩笑,他身後特警甚至準備舉槍對準我,被黑狼一聲嗬斥及時阻攔。

  “我說了,隻是任性玩鬧,一個女人而已,我會被脅迫住嗎。”

  他吩咐撤退,高官遲疑不決,黑狼沉聲怒喝,“撤退!”

  所有人紛紛退離客廳,走出大門,一直撤到庭院中,馬仔沿牆角走過來小聲對他說,“都備好了。”

  此時天際漆黑,點綴著一望無邊的星光,遠處的摩天大樓閃爍斑斕燈火,將我的臉,黑狼的臉,以及這裏所有對峙的人的臉孔,都映得五光十色。

  微弱的路燈散出淡淡的模糊的光,特警穿著黑色警服,他們每一個舉動都非常小,也非常利落,我沒有察覺到有人拔出了槍,對準我持槍的手腕,試圖一擊即中。

  黑狼發現時已經來不及阻止,他反手幹脆而果斷推開我的槍,將我抱在懷中一閃,避到了右側屋簷下,步槍射出的子彈又長又尖,刮起呼嘯的風聲刺穿虛無渾濁的空氣,掠過我剛才站立的位置,狠狠釘進了樹幹。

  我在他胸膛瞠目結舌,原來他不是反抗不了,而是沒有那麽做,他一直都可以掙脫,我的挾持在他眼中,根本不足為懼。

  他捧起我的臉,問我有沒有傷到。

  剛才開槍射擊的特警扔掉手裏步槍,請求黑狼責罰,於廳長蹙眉看了我許久,“這是特區市局通緝的何小姐嗎。”

  黑狼不語,於廳長默了片刻,“兒女情長暫且放在一旁吧,這場博弈可以開始了。省廳和緝毒大隊兵分幾路,將喬蒼在金三角的勢力打得潰不成軍,已經散落各地,一時根本湊不齊,也接收不到消息。現在喬蒼和他的三十多個馬仔,被逼到邊境山腳下一處廢樓,是最好的時機。”

  黑狼問地下倉庫找到了嗎。

  於廳長搖頭,“抓獲喬蒼,不就可以知道了嗎。中國區的大毒梟,怎會沒有倉庫,這都是板上釘釘的事。”

  竟然到了這一步。我頓時大驚失色,將黑狼狠狠推開,瘋狂朝那輛防彈車飛奔,我坐進副駕駛,搖下車窗對準高牆外大喊阿碧,話音剛落一輛黑車疾馳而入,漂移的過程中橫掃一片,撞翻了兩名毫無準備的特警,其餘特警急忙護住黑狼和於廳長,抽不出手開槍。

  阿碧從黑車窗口縱身一躍,徑直鑽入,我飛快說了地址,她握緊方向盤猛踩油門,車猶如離弦之箭,幾聲槍響追著車尾發射,打碎了車牌和後燈,但已經無可挽回,眼睜睜看著我揚長而去。

  明天正文結局!是正文結局!後天開始更新喬蒼番外,不是盛宴完結。下一章是結局前的高潮伏筆,仍舊是10點40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