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一章 我們永遠回不去了
  我在住處心急如焚等了十九個小時,阿石派出的馬仔終於有了回音,黑狼不僅沒有離開金三角,而且就居住在我曾去過的那棟別墅,最危險也是最安全之處,他知道我很精明,料想他躲我,絕不會在我能查找到下落的地方露麵,我們都和彼此玩了一出漂亮的攻心計。

  老K一直試圖背地裏玩陰的搞死他,將自己見不得光的罪證銷毀,不過他始終沒有摸清黑狼的蹤跡,他屬於遊擊戰狀態,在金三角撒網埋伏踩點,也在省廳進出公職,一般人捉摸不透他的下落,隻能蹲點死守,手下告訴我黑狼的車傍晚五點多從東南國道的方向駛來,他進入別墅後再也沒有離開。

  我讓阿碧帶上煙霧彈和手槍,送我抵達那棟宅院。

  黑狼臥底身份暴露後,周邊馬仔比之前又增持了許多,不過有一處漏洞,在後門的懸浮木梯。那裏攔著鐵絲網,但網有半人高的破洞,而且鐵絲是柔韌的,可以擁擠剝開,後院高牆頂端安插了通電的鐵磁,翻牆而入勢必命喪黃泉,可從正門調虎離山,再從鐵絲網渡入二樓天台,進入別墅內則萬無一失。

  這些馬仔有勇無謀,玩他們我倒是胸有成竹。

  我在車上叮囑阿碧一會兒如何做,她閃了閃燈,朝庭院正中央疾馳,直接撞歪了柵門,爆發出驚天巨響,十幾個馬仔聞聲驚慌失措跑來堵截,可架不住阿碧開得猛,不是被撂倒掀翻在地,就是被甩在車後。

  “停下!什麽人敢在五哥的地盤上撒野!”

  馬仔鳴槍威懾,窮追不舍和這輛車一起兜圈子,圍著偌大庭院來來回回,跑得氣喘籲籲。

  我用白紗蓋住臉,他們從玻璃外晃過時,極力要看清車內還有誰,白布在路燈下反光,過於明亮奪目,他們刺痛眼睛,紛紛用手腕遮擋,與此同時阿碧搖下車窗往外麵丟出了兩個煙霧彈,彈頭紮地的霎那,滋出團團白霧,很快將視線中的每一處都變得模糊混沌。

  幾道人影試圖靠近,又被刺鼻的化學氣味逼得不斷後退,劇烈咳嗽,眼淚鼻涕橫流,對一切事物都喪失了辨識的能力。霧氣散發到最濃烈的時刻,阿碧沿著牆根急停,我跳下車直奔後門空蕩的木梯狂跑,駐守在正門台階沒有上去阻截的三個馬仔對近在咫尺的車輛進行包圍,並沒有留意到另一個人脫離掌控,鑽進了別墅。

  我不擔心阿碧如何脫身,她的身手單挑他們絲毫不是問題,我咬牙翻越鐵絲,強撐自己跨過及腰的天台圍牆,跌入一扇落地窗前,屋子裏亮著橘黃色燈火,但空無一人,我嚐試推了推,竟然沒有上鎖,我進入房間確定這是黑狼的書房,隔壁臥室的老式留聲機開著,上一次我來曾見過,放置在西北方的角落處,正好一牆之隔,此時聽得很清楚,一首非常古老的情歌。

  爐子上溫著熱茶,是苦蕎茶,旁邊一罐冰糖已經在烈火炙烤下有些融化,白色的冰晶流瀉,從罐子口滴滴答答淌落,像極了屋簷濺落的雨水。

  這南城的模樣啊,哪怕再如何陌生,不動聲色就勾起了人的回憶。

  我在燃燒得旺盛的爐子前蹲下,將茶蓋打開,苦味頓時彌漫,有些嗆喉,我記得容深不喜歡喝廬山雲霧之外的茶,他說沒味道,如今也改了口味,這漫漫人生,誰也不會守著舊時的歲月一成不變。

  不論是他,還是我。

  外麵亂作一團,汽車已經拂塵而去,留下一地飛揚的塵沙。

  片刻後腳步聲從樓梯傳來,倉促停在門外,那人似乎察覺不對勁,門縫滲出的茶水味道太濃鬱,明顯被動過,他遲疑幾秒,手握住門把,緩慢而無聲推開,當他發現坐在昏黃燈火中的人是我,更加驚愕怔住。

  我沒有和他目光相觸,仿佛一切都發生得那麽順其自然,我隔著縷縷飄渺的水汽,將長發撥到耳後,露出嬌俏緋紅的麵龐,“五哥,南山的海棠開了。你去瞧過嗎。”

  他站在門口一動未動,跟隨的馬仔聽到女人聲音,急忙要闖入查看,被他伸手攔住,他半副身影遮擋馬仔視線,語氣淡謐,“這裏沒事,不必打擾。”

  馬仔意味深長提點他,“五哥,別是來者不善,要不我進去給您搜搜。”

  黑狼厲聲命令他下去,馬仔沒法子,隻好低著頭離開走廊。

  他反手鎖了門,將背後披著的風衣脫掉,掛在門後衣鉤上,“你怎麽來了。”

  我托腮媚笑,“除了我,誰還敢戲弄你的人,在你眼皮底下玩這樣一出驚險漂亮的調虎離山。”

  他笑了聲,“不怕他們開槍嗎。”

  “五哥,你低估我了。”爐子內的火苗竄出很高,映紅了天花板,也映紅我的臉。

  “我雖然沒有練過,但瞄準也十拿九穩。不知是天賦還是五哥這幾年耳濡目染教會了我。”

  他沉默不語,我側過臉看他,咧開嘴笑得純情無暇,一如十九歲那年,我出乎意料闖入他的生命,亦或者是他闖入我的歲月。

  “粉紅色的海棠花,我最喜歡的花。五哥還記得嗎。”

  此時他眼中的我,恰如那南山一簇簇搖曳的海棠,眉目如畫,憂愁淡淡,令人想要憐惜,又不得不遠離。

  我早已不是昔年的何笙,他也不是昔年的他。

  “你找我有事。”

  “沒事就不能來看看你嗎。”

  他朝房中走來,繞過沸騰的茶壺,倚住一麵燒紅的牆壁,“你前不久已經和我道別。”

  我輕聲笑,“你還是和從前一樣不解風情,女人投懷送抱,男人要麽接受,要麽拒絕,哪有揪住一句話這麽斤斤計較的。”

  我撣了撣手上炭火燃成的灰燼,他不沉迷我的挑逗,平靜理智問我,“省廳被炸,是不是你做的。”

  我風流眨眼,腔調媚氣,“你猜是我嗎。”

  他臉色陡然陰沉,森冷得駭人,“何笙,你簡直無法無天,你現在每一件錯事,都是為你自己積累一樁罪孽,周太太的身份,不會保你連殺人放火都無虞。”

  我起身往他站立的角落走去,款款扶風,妖豔如蠱,刺入心弦顛倒眾生,香氣怡人的手指攀附他的唇,輕輕引誘流連撫摸,“我會做這樣喪盡天良的事,都是他們逼的。如果不是他們命大僥幸逃脫,六個算什麽,六十個也都完了。”

  他怒不可遏扇了我一巴掌,這一下來得突然又迅猛,我完全僵住,陣陣痛麻的侵襲中,我捂著火燒火燎的一邊臉頰直勾勾凝視地板交纏的兩道人影,黑狼也有些不可置信,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我,克製喘息。

  這強顏歡笑,這賣弄風情,早已支離破碎,連一點支撐的力氣都沒有,我抽離了全部,卸掉了執拗,荒蕪閉上眼睛,低低啜泣,“五哥,我求求你。你打罵我,廢掉我,甚至把我變成任何殘破的模樣,怎樣狠心折磨我,我都承受。你放喬蒼一條生路行嗎。”

  我從未如此哀戚,如此絕望,如此崩潰,我這一身高傲,一身清冷,在這時撕裂得徹徹底底,我顫抖轉過頭,透過靄靄的燈火,注視黑狼那張冷峻又無所動容的臉,他不曾給我再度開口央求的機會,斬釘截鐵回絕了我,扼殺了我最後的希望。

  “何笙,不論今日你麵對誰,哀求誰,拿出怎樣的籌碼交換,都改變不了結果。公安部的心血,兩省省廳的心血,這麽多年的蟄伏,等待,還有退路嗎。喬蒼注定不會被放過,勢必你死我活。”

  “五哥!”我大聲嘶吼,腳下一軟仿佛一灘融化的水,溫柔無聲傾瀉在他麵前,我彎曲跪下的霎那,他匆忙伸手試圖將我拉起,然而他比我晚了半秒,冰涼的磚石發出沉悶重響,刺骨疼痛令我臉色慘白,他疼惜我的樣子,隨我一起蹲下。

  “我不是男子,我不懂家國天下,我隻知風月,知離別,我這一生真正不悲哀的時光,很少很短。我命薄,心裏也苦。我總想多得到一些,可我沒有握住,卻全部流逝了,失去了。”

  我緊緊握住他手臂,不肯放開一絲一毫,“你殺了我吧。如果你不舍得,你就收手。這麽多公安,他們會把喬蒼逼死的,他死了,我還活在這世上當一具行屍走肉做什麽,我和容深回不去了,我們永遠回不去了!”

  黑狼身體狠狠一繃,我仰麵嚎啕大哭,像半瘋半傻的魔,癲賴,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失了魂魄,我不知自己崩潰了多久,他溫熱的掌心終於顫抖覆上我的臉,那一半冰冷,涕淚漣漣,一半留下指印,狼狽可憐的臉。

  “何笙,我不能答應你。”

  我張大喘息的嘴巴,在這一刻僵住,忘記了合攏,也忘記了呼吸,隻是那麽看著他,近乎絕望,近乎仇恨看著他,“五哥,你真這麽絕情嗎。”

  他手仍舊沒有移開,那樣緊密重合我,“我和喬蒼,有情分可言嗎。”

  “我呢。”我呆滯空洞蓄滿淚水的雙眼不容錯過他半絲表情,“我們之間,連這樣一點情分都不念嗎。”

  黑狼對我的哀戚與懇求無動於衷,他以沉默回應我,粉碎我,擊垮我。

  我甚至感覺不到他的溫度,他的手分明挨著我,撫摸著我,擁有著我,卻又那麽遙遠,那麽冷漠,那麽決然。

  我闔上唇,他不曾看到我眼底升騰的狠意,我越過他肩膀,指了指夜風中搖晃的窗子,艱難扯出一絲笑,“我好冷。五哥。”

  他鬆開我的身體去關窗,在他轉身的霎那,我也隨之站起,掏出腰間裝滿子彈的勃朗寧,將黑漆漆的槍口對準了他後腦。

  他身體倏而繃緊,每一塊骨頭,每一寸皮膚,每一滴流淌的血液,甚至衣領和袂角,都在這短短幾秒鍾的鉗製禁錮裏僵硬,窒息,震撼。

  我和他相持許久,我始終沒有扣動扳機,隻是這樣威脅著他,控製著他,黑狼不可能比我更快,他沒有從我槍口逃脫的餘地,因此他未動,隻是背對我維持剛才關窗的姿勢,像定格靜止一般。

  他在幾分鍾的靜默與壓迫後,悶笑出來,“怎麽,為了保全他,不惜殺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