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九章 滑入無名指的戒指
  常錦舟對那張紙到底意味著什麽毫無知覺,那是斬斷她和喬蒼三年零七個月婚姻的砍刀,是一柄將舊日生活封死的鎖,是一曲悲哀的挽歌,一把火點燃,焚燒,毀滅,永世埋葬,消亡。

  我手指不由自主捏緊牆框,隔著幾米遠我看清協議書的落款簽署著渾厚有力的喬蒼兩字,而女方那一處此時還是空白。常錦舟茫然握住一支筆,她對麵前這個男人毫無防備,她喪失了懷疑和探究的能力,更遺忘了和他的糾葛愛恨,遺忘了自己是誰,他又是誰,她唯一記得是他剛才喂她喝了粥,那麽溫柔,那麽美好,那麽耐心。

  “你是誰啊。”

  她透過亂糟糟的頭發盯著他打量許久,忽然直愣愣問了這樣一句,喬蒼沉默片刻說,“我是以後會常來看你的人。”

  她黯淡無神的眼睛閃過一絲光芒,似乎被困久了,終於看到一方天空,哪怕四四方方,很小,很淺,也足夠她歡喜半天。

  喬蒼輕握她的手,教她一筆一劃寫下自己名字,當舟字定格時,我心口突如其來湧入一池水,它不是溫暖的,也不是寒冷的,僅僅是一池忽然闖進來的水,不代表什麽,可浸泡在我的五髒六腑,壓得我無比沉重。

  結束了嗎。

  我們這場漫長的糾葛,在這麽多年後,就這樣倉促而簡單的結束了嗎。

  秘書拿走協議書,從頭到尾瀏覽了一遍,確定沒有任何不妥,他恭敬對喬蒼詢問,“何時公布。”

  後者思考了半分鍾,“推遲幾日。等風波過去。”

  秘書笑,“不論多久,這個消息公布,風波都會卷土重來,您與何小姐都將置於風口浪尖,拋棄病重的發妻,為世俗所不容。您又不打算將常小姐所作所為揭露,這些流言蜚語,隻有您自己承受。”

  秘書看喬蒼臉色有些陰沉,他立刻又補充,“不過常小姐既然不是喬太太了,也可在這裏安心休養,也不會說錯話了。”

  他說完退後到一旁,低垂頭靜候。

  喬蒼鬆開常錦舟的手,她對那支筆很感興趣,在床單和衣衫上寫寫畫畫,很快滿滿一片狼藉,喬蒼沒有製止,隻是無聲為她將頭發梳理好。

  她太瘦了,瘦到一陣風足夠吹垮她,那張臉還沒有巴掌大,原本很窄的床鋪,因為她的緣故,仿佛無邊無際的寬。

  喬蒼不曾久留,他最後看了一眼對筆失去興趣,陷入愣神中的常錦舟,邁步走向門口,在他轉身的霎那,我敏捷一閃,藏匿在兩堵牆壁之間的凹槽處,隱去了自己身體和裙擺。

  護士餘光確認我藏好,這才伸手拉開門扉,彎腰恭送他,“喬先生您慢走。”

  喬蒼略微蹙眉盯著麵前這張臉,“你是她的主治護理。”

  護士仍舊彎著腰,“我替王護士長盯班,喬太太身份特殊,院裏怕我照顧不周。”

  喬蒼麵無表情,撣去西裝沾染的牆灰,“你直起身。”

  護士這才站直,他問常錦舟還有多少日子。

  “一般精神病患者,大多數很容易垮掉,五髒六腑都會加速衰竭,喬太太這樣年輕,十年左右還是可以的。”

  喬蒼眯眼,他細細淡淡的目光投向盡頭長方形的窗子,這幽暗陰森的回廊,隻有那唯一一處灑落陽光,塵埃粉灰在光柱裏飄散,他什麽也沒說,徑直走向出口。

  秘書上前遞給護士一個紙包,裏麵有些錢,還有些零散的首飾,“照顧好常小姐,喬太太這樣的稱呼,可以免了。”

  護士一怔,這才明白喬蒼這般尊貴的身份,到這裏並非對妻子的情深掛念,僅僅是為了做個了斷。

  秘書疾步追上喬蒼,等到兩副人影徹底消失在第三重門後,護士朝我招了招手,我帶著阿碧走過去,房門沒有合攏,仍舊敞開著,常錦舟並不像那些鬼哭狼嚎的女人,對於外麵世界充滿渴望和好奇,時刻伺機逃跑,她不走不跳,不吵不鬧,安安靜靜坐在床上,對陌生的人,陌生的地方無動於衷。

  護士對我說,“常小姐該喝藥了,我去拿。每到喂藥的時候啊,這些病人最讓我們頭疼了。真是各種法子都想了,生生往下灌。”

  我問她苦嗎,她說當然,草藥丸能好吃到哪裏去。

  我往房間中走,隨口吩咐她,“順便拿些糕點和糖果,我以後每個月送點錢來,吃喝別委屈她。”

  這屋子太冷了,一丁點暖意都沒有,陳舊蒼涼的四壁空空蕩蕩,白色牆皮猶如雪霜,經風一吹便飄散墜落,搖曳成塵埃。角落的水壺倒在地上,水漬已經幹涸,窗紗生了黃黃的鏽,偶爾拂動起來,猶如蹣跚彌留的老者。

  這更像一間牢房,禁錮了人的肉身,麻木了人的靈魂,我胸口又沉又澀,我知道終有一日我會打敗常錦舟,讓她潰不成軍,生不如死,我從未懷疑過這個結果,唯獨沒想到是這樣贏了她,把她逼成一個瘋子,一個渾渾噩噩,癡癡傻傻的瘋子。

  我站在床頭,沉默注視她,鋼筆被遺棄到遠處,她手裏多了一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削瘦隻剩細骨的指尖在絨毛上撫摸,嘴裏念念有詞說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是不是從來不喜歡我。

  我朝前傾身小聲喊她,她毫無回應,看著那根草時而嬉笑,時而痛苦,直到我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倏而一僵,低垂的頭緩緩抬起,我迎上的是一雙空洞、漆黑、呆滯又凝固的眼睛,甚至不會眨動,隻是那麽直勾勾望著我,我問她還認識我嗎。

  她皺眉看了我半響,眼底半點波瀾未起,我知道她不認識了,哪怕她還有一丁點印象,都不會這樣平靜,她一定會發瘋衝過來,毆打撕咬我,和我同歸於盡,一同死在這讓她人不人鬼不鬼的地獄。

  我站,她坐,不知沉寂多久,護士拿著藥進來,當常錦舟看到她,整個人如臨大敵,她從床上跳到地上,腳下沒站穩又狠狠栽倒,那一下摔得很重,她卻像是感覺不到疼,兩隻手拿起鞋子,朝空中掄打揮舞,“你走!我不要吃!你出去!壞人來了!惡婆娘來了!要殺掉我!”

  她強烈的反應使我瞠目結舌,她踉蹌爬起不顧一切朝窗子奔跑,護士一把揪住她,大力將她拖了回來,常錦舟的叫喊和哀嚎更加撕心裂肺,她好像真的很怕,她奮力掙紮的樣子拚盡了全力。

  我命令護士鬆手,桎梏消失的一刻,我按住了常錦舟肩膀,我大聲說不吃藥,我們吃糖,吃糖好不好?

  她抖如篩糠的身體猛地止息,喬蒼剛剛為她整理好的頭發,又全部亂成了茅草窩,隻露出一隻蓄滿淚水和驚恐的眼睛,她抖了抖唇,“糖。”

  我從護士手裏拿走接過糖果和糕點,將藥丸掰成小塊碎末,攪和進奶油中,常錦舟被五顏六色的糖紙吸引了注意,她呆滯湊過來,我將糖果放在枕頭上,把蛋糕遞給她,她遲疑了下,顫顫巍巍伸手接過,那香甜濃鬱的味道,令她忘記了哭泣,她非常感激看了看我,蹲坐在我腳下吃。

  我此時更寧願自己麵對的是一具冰冷的屍骨,我不會難過,不會感觸,隻覺得惡有惡報,一切都是因果,但這副模樣的常錦舟,還不如一個無知的嬰兒,她脆弱又狼狽,她的衰老,惆悵,枯瘦,在同為女人的我心上,重重插了一刀。

  我對她的痛恨,對她的厭惡,因為這張幾乎不能稱為人的臉而潰散。

  她吃到一半忽然咧開嘴笑,我手指顫抖無力,虛虛無無撫上她的臉,她的臉很粗糙,皮膚也蠟黃,眉眼了無生氣,像一張被擱置太久,遺忘在沙土下的紙。

  昔年的常錦舟,明豔活潑,盛氣淩人,她喜歡穿豔麗的裙衫,喜歡出風頭,短短數年,物是人非,大約這才是脫胎換骨。

  我愣怔時,她抬起沾滿奶油的臉,“你真好。”

  我停在她耳畔的手一顫,她眯眼笑得單純,將蛋糕放在地上,用兩隻手擋住自己唇,眼睛瞥向門口,確定穿著白褂的護士已經走遠,她惡狠狠說,“比這些隻會逼我吃藥的母夜叉好多了。”

  我扯出一絲笑容問她們逼你嗎。

  她點頭,“她們還打人,揪住頭發往嘴裏灌難吃的東西。”

  她手指了指窗台,“我每次就爬上去,可我今天摔倒了,她們才抓住我。”

  我喉嚨一陣滾燙發緊,酸澀的滋味衝入鼻梁,躥到頭頂,我閉了閉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氣,“以後不爬窗子了,我找一個溫柔的阿姨照顧你,好不好。”

  她呆呆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的奶油,“不罵我嗎。”

  我說不,再也不會。

  她忽然掉下眼淚,我不知怎麽,找手絹給她擦臉,她推開我的手,趴在地上爬向一隻破敗的櫃子,從最底下摸出一枚發卡,她小心翼翼吹去上麵珍珠沾染的浮塵,似乎這是她最寶貴的珍藏,她爬回來遞到我麵前,“送給你。”

  她生怕被人搶走,故而抓得很緊,我問為什麽送給我。

  她張了張嘴沒有說話,臉有些泛紅,側過身靠住牆壁,大口吃蛋糕。

  我握住這枚發卡,再一次翻湧的酸澀比剛才更重,更強烈,眼前已經覆蓋住一層濃霧,幾乎下一秒便會凝結為雨。我不記得自己在這世上鬥了多久,幾乎每一個人闖入我的生活,都帶來一場不見硝煙的戰爭,屠戮,廝打,掠奪,算計,我一刻不敢鬆懈,將我的良善和純真蠶食,掩埋,露出淩厲歹毒的爪牙和尖刺,攻擊防禦殘害以求自保。我知道一旦輸了,我就會被打回原形,重新回到一無所有,被人踩踏玩弄的歲月。

  那日子太苦了,太黑暗了。

  在我已經鐵石心腸這般田地,一個單純癡傻、惹人宰割,連說句話笑一下都很吃力的人,忽然將她心愛珍藏的東西送給我,就那麽一瞬間,擊中了我心底最柔軟久未觸碰的一根弦。

  她已經不是當初的常錦舟,她僅僅是一個被拋棄,沒了知覺和人生的傻子。再經不住風吹雨打,經不住爾虞我詐。

  阿碧眼神也有些悲涼,她將我扶起來,小聲說走吧。

  我趁常錦舟不留意將那枚發卡遺落在她床上,她眼睛裏隻看得到那些食物,除此之外這世界的紛紛擾擾,真真假假,再也不會困擾她,捆綁她。或許稀裏糊塗,了卻恩怨與牽掛,也是一件好事。

  我無聲無息離開,身後的動靜在我抵達門口時戛然而止,她似乎想哀求我再多留一會兒,但又不敢開口。

  死了太多人。

  這幾年發生的一樁樁事,身不由己的,命中注定的,都因我而起,毀於我手,我到底是一個可憐人,還是一個儈子手。

  我視線中泛起越來越模糊混沌的潮濕迷霧,我仰起頭,注視房梁一盞慘白的長燈,“常錦舟。我曾經很恨你,就像你恨我那樣,甚至更重,我搶了你的男人,你有無數種方式報複我,千刀萬剮都可以朝我來,可你偏偏動了我這輩子唯一清白的擁有,殘忍迫害我的女兒,將她扼殺在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的時光裏。但這一刻,我和你的恩恩怨怨,結束了。我毀了你的家,瓦解了你的婚姻,也荼毒了你的未來,我已經百倍索回。就當我還不夠狠,還有一絲良知。”

  我說完這番話,再無停泊揚長而去,落鎖的繁重響在回廊上炸開,悠長而沉悶,久久未息。

  療養院在近郊,距離常府有兩個小時的路程,浩浩蕩蕩的顛簸後,於中午停泊在朱門外,幾個家丁看到我從車上下來,先是一愣,接著大喜過望,衝入庭院大喊六姨太回來了!

  阿琴眼圈通紅從門內跑出,她悶頭撲上來抱住我,“何小姐,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我讓她別瞎說,不回來我難不成還去見閻王?

  她仍舊心有餘悸,“您以為呢,金三角是什麽地方,您說去就去,您是女人,您拿自己當鐵打的嗎?我聽說那裏的子彈都在空中飛,說不準就打中誰了。”

  我抹掉她臉上的眼淚,“好了,這不平安回來了,你再這麽吵鬧,他們都聽見了,我威儀何在?”

  阿琴被我逗得撲哧一聲笑,挽著我手臂嘟嘟囔囔抱怨,府上的傭人得知我回來,張燈結彩打掃庭院,派了幾張帖子給朱府,鄭府等顯赫望族報喜,又爭先恐後到我跟前獻殷勤討賞,我一個沒落下,全部賞了錢,等都打點得差不多,我回繡樓睡了一覺,醒來時已近黃昏,後廚的蒸汽響驚動了我,一股子海鮮味飄飄忽忽透過窗子散開在房中,我胃裏突如其來的翻滾著一股惡心,伏在床頭哇一口吐了出來。

  阿琴聽到動靜慌忙破門而入,她跪在床頭問我怎麽了,我吐得臉色發白,她說去請醫生來,被我攔住,“我才剛回,別興師動眾了,再嚇著他們,過幾天如果還這樣吐再說。”

  她用帕子擦拭我唇角的水漬,“瞧您瘦的,臉色都不好看了。”

  我拍掉她的手,“胡扯,你沒看出來我腰上圓潤了一圈嗎。”

  她笑著吐舌頭,“還真是圓潤些了,喬先生肯定把好吃的都往您嘴裏塞。”

  我下床梳洗,阿琴給我描眉時,一個管家婆出現在走廊,她說省廳一位高官拜訪。

  我問她是誰。

  她思付了下,“好像姓劉。”

  我心裏猜出是誰,故意磨蹭了會兒,把他性子耗得差不多了,才往正廳見他。

  劉廳長沿著幾副梨木花雕椅子來回走動,叮叮咣咣的震響,他倒背手一臉焦急,轉過來恰好瞧見我進門,我笑著說這什麽風把你吹來了,公務不忙嗎。

  他迎上前,代替阿琴攙扶我,將我扶到主位上,待我坐好才在旁邊落座,“周夫人,出大事了。”

  傭人端上兩杯茶,我不喜歡綠色的青花瓷,和他那杯紅色陶釉換了下,“慢慢說。你也是廳長了,掌管著幾萬公安,怎麽這麽沉不住氣。”

  我半開玩笑在他警服的肩章上敲了敲,“還不如我一個女人鎮場。”

  他麵容凝固焦灼注視我,“周夫人,我之所以慌亂無措,並不是為自己,而是為您,為周部長的身後清譽。”

  我喝茶的姿勢一頓,眼皮不著痕跡撩了撩,他從口袋內拿出一卷案宗,打開攤平,我目光僅僅一掠,心底便一沉。

  他觀察我的反應,試探說,“這屬實嗎?”

  “無稽之談。”我用四個字判定了他此次來的結果,以及對他這句質問的否認,“你們真拿我當妖精了?我這本事未免太大,金三角的毒窟都敢闖一闖。這事倘若是我做的,雲南的公安能放我回來嗎。他們抓走私都急綠了眼睛,實打實的證據握在手中,還會通過你來摸底?”

  劉廳長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被攪得如同熱鍋上螞蟻,“您是周部長的遺孀,公安這條道上,算是到了頭了,我們都低您一級,誰敢扣押您?這不是惹麻煩嗎。但這不代表您沒有錯啊。”

  “哦?所以你代表省廳要請我進去談談嗎。”

  劉廳長臉色大變,“不敢,周夫人,您身份尊貴,真要走這個形式,也得上頭的公安部下條文,親自請去北京才是,我僅僅是勸告您一聲。”

  我冷冷打斷他,笑不達眼底,“多謝,可你勸錯人了,我安安分分做生意,過日子,這輩子也沒那份膽量涉及走私販毒,殺人放火。”

  他還要再說什麽,被我直接伸手阻止,我目光平時前方回廊,“省廳事務繁忙,我不留你了。”

  我說完這話撂下茶杯,故意發出一聲重響,他聽出我的逐客之意,不敢繼續激怒我,遲疑起身,告辭離開。

  他走後不久,阿碧從後門的方向進來,她左右瞧了瞧,摒棄了伺候的家丁,“胡爺昨晚在局子裏咬出了紅桃A。”

  我手指戳了戳桌角,“咬老貓了嗎?”

  她搖頭,“暫時還沒有,不排除過幾日。現在緝毒大隊做夢都想拿到幾國毒梟走私的證據,所有突破口都在他一個人身上,胡爺也看出來了,所以獅子大開口,要求條子每日好酒好肉伺候,每周送一個女人給他,他滿意了就會吐出一點東西,一直在拖,把條子鉗製得死死的。”

  這倒挺有意思的,我禁不住挑眉笑,“他還真精。”

  “馬來西亞那點底細,他抖落得差不多了,下一個有可能是新加坡阿文,老貓估計被留在最後,因為您警告過胡爺,現在老貓和您是一條船上的,吐了他您也逃不過。”

  剝開迷惑的雲霧後,我清楚意識到局麵對我和喬蒼都很危險,胡爺捏住了我的軟肋,緝毒大隊輕易不敢抓毒梟,都是抓眼線,抓魚肚白,抓交易的馬仔,一旦碰了最上麵的頭目,這個組織也要被一鍋端了,毒梟很明白這道理,時至今日胡爺大勢已去,老撾為了撇清關係,對他家人不會善待,我不動手他也麵臨滅門之災,為了死前混點好日子,他把我咬出來也沒準。

  我不動聲色點了下頭,阿碧立刻附耳上來,我沉聲問,“有沒有法子,把胡爺在獄中悄無聲息做掉。”

  阿碧大驚失色,“條子眼皮底下動手?這太冒險了。您有白道背景,了解您的人不少,他們一定可以猜到您頭上。”

  我不屑一顧嗤笑,“猜什麽?我不認識胡爺,更沒有接觸過,他聽說我有錢有勢,想要以我合作,拉攏我入夥,被我拒絕懷恨在心信口雌黃,潑我的髒水。他依附薩格,素日囂張霸道,欺淩弱小,其餘幾國毒梟恨之入骨,紅桃A,老貓,老K,都可能是殺害他的凶手。唯獨不會是我一個區區女子。”

  阿碧覺得不妥,可眼下也沒有別的法子,她皺眉說,“條子那裏沒有我們的人。”

  我順手拔下頭釵,交到她手裏,“派幾個馬仔過去,拿這個找五哥,他在緝毒大隊有人,他一定會幫我。”

  阿碧接過轉身要走,她邁出門檻兒的霎那,我忽然想到什麽,又叫住她,“等等。”

  她停下回頭看我,我擺弄著腕子上的翡翠手鐲,扭來扭去好幾個回合,“這事先別讓五哥知道,省得他為難。他不方便出麵,我不能拖他下水。明晚黃昏你請曹先生過來。”

  打發劉廳長這一出讓我精疲力竭,雖然對話不多,可招招見血,條子辦事看人眼力最奸詐了,尤其混到官場上,個頂個的老奸巨猾,我寧可應付十個胡爺,都不願意應付一個公安廳長。

  我回到繡樓,門外空氣中隱隱嗅到一絲揮之不去的煙味,我左右看了看,吊在屋簷下的君子蘭,最頂端一片折疊的葉子未動,應該沒人進來,我這才推門進屋。

  手指被門把的一根絲線勾住,我嚇了一跳,這東西我走時還沒有,我正想招呼阿琴問她拴線幹什麽,還未來得及開口,一道迷離刺目的銀光從天而降,斜斜滾落,速度之快隻是眨眼而已,我仰起頭,房梁橫著一麵紗網,一頭拴在門上,隨著緩緩敞開而抖動,簌簌飄揚的紅白玫瑰墜落在我身上,發絲間和裙擺,猶如一場突如其來的雨,將我吞沒其中。

  握住門上的手指驀地一涼,將我炙熱的體溫凍得顫栗,我從房梁收回視線,看向自己右手,無名指的骨節處滑入一枚戒指,素白的銀圈,精致碩大的鑽石,那顆鑽該是一枚星星,又或是一顆桃心,打磨得格外圓潤,通透,漂亮。閃過這溫柔如水的深夜,這寂靜婀娜的月色,閃進了我潺潺的,暖暖的,又顫抖的心底。

  我為這出乎意料的一幕和戒指璀璨的光華愕然失神時,喬蒼悄無聲息從門後走出,他身上的酒紅色襯衫比這一室溫柔的燈光還性感,迷離,令人昏醉。

  我唇瓣蠕動兩下,喉嚨卻哽住了,發不出一個字,隻呆呆看他走近我,他欣長清朗的人影投灑在我腳下,往常我總會調皮去踩,這一刻連抬起腳的力氣都蕩然無存。

  他目光停在我木然的臉孔,“原來何小姐也會為一個偶爾的小驚喜而不知所措。”

  幾瓣花沒有落完,拂過他頭頂和眉眼,“你這樣不受掌控,這麽多年我仍舊猜不透你下一步要做什麽,你進來時我在想,會不會套不進去,會不會折斷,再或者。”

  他握住我的手,觸了觸其他四根手指,“落入這裏,或者這裏。”

  他發出醇厚低沉的悶笑聲,“何笙,不管做什麽,隻要你是主角,我都會膽顫心驚,你有時很可愛,有時又非常可恨。幸而我了解你,你永遠都是這樣。”他比劃著,“手要在門上停留很久。”

  他說完輕輕將戒指一推,穩穩戴在我的無名指上,那鑽石折射出的光,納入我和他的眼底,仿佛天荒地老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