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八章 離婚
  我從未這樣慌亂無措過,心髒仿佛要跳出喉嚨,脫離我的胸腔,我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雙我明知藏了所有秘密,卻在麵對我時難以戳破的坦蕩深沉的眼睛。

  黑狼在沉吟很久後說,“我替他抱歉。”

  我低聲發笑,“你為什麽替他。何況。”我側過臉,一半凝視他,一半凝視窗外,“該道歉的是我。我搖擺不定,背叛了婚姻,我根本沒有臉見他,可又不甘心。”

  黑狼抓住我腕子的手倏而緊了緊,“如果他盡了丈夫的職責,而不是把爛攤子丟給你兩年,你也不會無休止的背叛。”

  我雙眼呆滯眨也不眨,似乎靈魂出竅,反複回蕩他這句話。

  不會嗎。

  如果容深始終都在,我就會安分守己,不墮落在喬蒼的陷阱裏,做一個賢良忠貞的妻子嗎。

  我可以逃得過那驚心動魄的愛情,對我從未擁有過的風花雪月無動於衷嗎。

  一路走來我包裹在無數男人的虛情假意中,除了可以暖手的金錢,我一無所得。容深的出現,仿佛一根懸崖上堅韌的稻草,我握住他就可以得到重生,握不住他我便粉身碎骨。我愛上了救我的男子,愛上了帶我脫離苦海,給我尊嚴的他,愛上了他的偉岸,他的英武。

  我拚命嗬護,過得膽顫心驚,我愛他更畏懼他,我知道他距離我有多麽遙遠,像是做了一場白日夢,怕自己會失去,怕他終有一日消失在我的生命裏,撤走光芒,撤走氧氣,終止我的呼吸。

  我不惜代價擊退沈姿,成為囂張而惡毒的情婦,打敗所有貪慕他權勢和地位的對手,像一個女將軍,趾高氣揚劃歸了我的領土,插上獨屬於我的旗幟。

  他給我的婚姻如他這個人給我光明,給我柔情,給我真心,我一度做著妻子應該做的事,依戀他,忠誠他,清晨送他離家,深夜等他晚歸,溫著粥,點著燈,春花秋月,周而複始。

  而喬蒼就是一場山崩地裂的天災,聲勢浩當的劫難,眨眼間傾盆而落,讓我退無可退。他來勢洶洶,潰敗我的理智,勾引我的靈魂,我泡在苦水裏的歲月,被容深這樣一顆糖融化,我以為他是我最極致最盛大的美好,直到喬蒼出現,我忽然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一種食物是辣的。

  很辣,辣得失去知覺,辣得喉嚨疼痛,辣得落淚,辣得窒息,又難以控製繼續吃,它的滋味太特殊,讓我痛苦並刺激,溫柔纏綿的糖甚至變得平淡,變得無趣。

  薇薇斥罵我不知福,不安分做高官太太,偏要和黑幫頭子廝混,把自己推向身敗名裂萬劫不複的深淵。

  可她們都不知道,喬蒼並不是。

  他是盛開在高山頂的雪蓮,矜貴,傲慢,冷漠。睥睨人世可笑的波詭雲譎,在風雪中瀟灑屹立,閃閃發光。

  我途徑幹裂荒蕪的戈壁灘,浩瀚無垠的沙漠,驚濤駭浪的汪洋,才見到盛開在極北之巔的他。

  不隻是我,所有女人都抗拒不了。

  會為他瘋魔,為他發狂,為他不顧一切,為他千夫所指,隻為采擷他的一刻,留下的芬芳。

  我用另一隻自由的手捂住臉,“是不是你不會放過他。”

  黑狼說他也同樣不會放過我,我們都礙了對方的路,刺了對方的眼。

  “他不會放過的隻有容深,而不會放過他的也隻有容深!”

  黑狼的手從我腕子遊移到指尖,他輕輕握了握,“何笙。黑與白,一定要毀滅一個,這是社會的規則。我們不論多麽高貴,都要活在規則裏,而無法打破它,違背它。就像人老了,勢必會死一樣。”

  他拎起茶壺,斟滿一杯早就失了溫度的水,緩緩遞到我唇邊,問我渴不渴。

  我張開嘴順從喝掉,剩下的茶底他潑向了屏風,單薄的絲綢在水的氤氳下,散開猶如水墨丹青的雲煙,仿佛一朵白色牡丹。

  “這聲抱歉,為我和他注定到來的生死惡戰,對你說。或許真到那一天,我就沒機會說了。”

  我心髒如同被撕裂一道缺口,灌入無邊無際的海浪,衝擊,腐蝕。我顫抖著彎腰抱住他,手臂圈緊他肩膀,“求求你,你不忍心拒絕我,對嗎。”

  他在我溫熱綿軟的懷中巋然不動,過了漫長的時辰,他才側過臉,吻了吻我淚水滂沱的眼睛,“除去這一件。”

  我從雲霧山莊失魂落魄走出,阿碧問我怎麽了,我搖頭,她攙扶我坐進車裏,“去醫院嗎,您已經三日沒見過曹先生了。”

  我茫然點頭,形同枯槁。

  抵達病房這一層,幾個結伴而行的護士和我打招呼,告訴我曹先生恢複很好,這兩日就可以出院,我向她們道謝,走到保鏢麵前詢問,“有什麽不好的消息傳來嗎。”

  保鏢搖頭,“到病房中探望曹先生的人不少,可都是正經商人官員,沒咱這條道上的,聽不到。”

  我嗯了聲,“去辦手續,後天出。”

  喬蒼原本要回特區,臨時改了主意回珠海,常錦舟發瘋的消息不脛而走,在特區已經掀起軒然大波,為了避風頭,不得不將她又接回珠海,珠海近郊有一家療養院,位置偏僻,人煙稀少,風波用不了多久就能慢慢平息,曹先生如果明日出院,很可能和我們趕在一起,我隻能擅自做主給他推遲一天。

  我無聲無息潛入病房,他正專注收拾抽屜裏的書,我幾步衝過去,從背後捂住他眼睛,他身體倏而一僵,頃刻便恢複,直接將我的手移開,不曾抬頭看我。

  他冷淡的反應出乎意料,也一反常態,我有些奇怪,彎腰問他怎麽了。

  他仍不語,將所有書本歸置整齊後,拿起床頭的茶水,似乎沒胃口,一口未飲,沉默又放下,我心驚膽顫,“我惹你生氣了?”

  他這才說話,語氣陰惻惻,“你前天做了什麽。”

  前天晚上是那場大爆炸的時間,我知道瞞不過他,他在雲南也是“爺”級別的人物,見他點頭哈腰的成千上萬,眼線遍布山南海北,即使足不出戶,也不可能探聽不到風聲。

  我在床邊坐下,為他削水果,嬉皮笑臉說,“就是胡鬧了一場唄。瞧你把我嚇唬的,身上冷汗都冒出來了。”

  他絲毫不給我台階和顏麵,“何笙,我說過,不要插手金三角的事,我不會害你。你不知其中深淺,隻會堵塞自己的後路。”

  他臉色極其嚴肅冷冽,我知道他真急了,我和他認識也有段時日,他從沒這麽對過我。

  我割下一塊果肉,小心翼翼喂到他唇邊,他不肯吃,我就掰開他的唇,使勁塞了進去。

  他顯然沒想到我會這麽刁蠻霸道,一時怔住,深邃的眉宇凝成一股麻繩,我一臉回頭是岸的順從,“我知錯了,為了不讓你繼續生氣,我明天就回珠海了,你想看我打仗還沒機會呢!”

  我沒好氣在他病號服的紐扣上扯了扯,“我不是好好的嗎,你怕我不長記性,倒是打我呀。當心一輩子光棍,哪個女人也不會跟你。”

  他被我逗笑,表情終於緩和一些,“不這樣嚴肅,就有女人跟我了嗎。”

  我說自然,我也可以幫你牽線保媒,總不會配不上你。

  我已經半挑明我一身風塵配不上他,肯不肯抽身就在於他了。

  我陪曹先生用過午餐,等他吃了藥午睡,才從醫院離開。

  金三角有我旗下的四百馬仔和十幾條進出口交易鏈,老K與老貓也掌握我不少秘密,哪個都不能鬆懈,我吩咐阿石留下打點後續生意,將兵符也給了他,幫派內以他和大堂主為尊,不到萬不得已不必通知我,然後帶走了二堂主和阿碧。

  當天晚上喬蒼在碼頭出貨未歸,次日天剛蒙蒙亮黃毛來酒店接我,送我去機場和他回合,乘坐早晨七點三十九分的航班飛回珠海。

  金三角的毒販交火荒野槍戰,傳出不少失真的流言進入沿海,六姨太使計謀扳倒了泰國毒梟,傳得最是風聲鶴唳,為了不招致更大風波惹條子懷疑,我沒立刻回常府,而是在常秉堯名下閑置的別苑住了兩天一晚。

  第三天上午,我帶著阿碧去了近郊療養院。

  冬末春初,北城還是萬裏冰封,而南城的花都開了。

  一團團一簇簇綻放在枝頭,像早熟的少女,郊外雜草悠悠,天藍如洗,寂靜得似乎被繁華的城市所遺忘。

  我下車站在自東向西呼嘯而過的風聲裏,凝視麵前不遠處一棟五層洋樓,灰白色的磚瓦佇立在翻滾厚重的雲層下,偶爾陽光輻照,也看不出半點生機。

  陳舊泛黃的鐵門內出現一名護士,她朝街道這一邊走來,扔掉手上拎著的垃圾,正要轉身返回,卻在這時發現了我,她停下腳步打量我片刻,“您是?”

  我朝她點頭,“我來探望一個病人。”

  她問我哪一位。

  “常錦舟。”

  她微微愣住,“喬太太嗎?”

  她這樣一句把我也問愣了,我問她怎麽知道,她笑說喬先生正巧也在裏麵,還打發走了我們的護理,說是有私事要談。

  喬蒼為她的病才提早回來,我也猜到了,隻是沒成想他耽擱了兩日才露麵。

  我側過臉示意阿碧,她取出一遝錢交到護士手中,拉著她小聲說,“我們主人和常小姐是朋友,但與喬先生不熟,今天過來的事,麻煩你保密。”

  護士接過錢疊好塞入口袋,“我明白。”

  我們跟隨她跨過鐵門,往樓宇深處走,許是對這地方打心眼裏排斥,總覺得空氣冷颼颼的,寒得頭皮發麻,攏了攏衣衫也不管用,雞皮疙瘩一層層往外冒。

  我腳下邁出得很遲疑,若不是阿碧在旁邊攙扶著,我都打了退堂鼓。我不怕鬼神,更不怕人心叵測,卻很怕這些分明是人,但又不像個人,她們要做什麽常理永遠無法揣測。

  長長寬寬的回廊飄蕩著哭聲,笑聲,唱戲聲,淒淒慘慘戚戚,從每一扇房門內溢出,突如其來的一隻蒼白枯瘦的手伸到欄杆之外,朝我奮力揮舞,我隔著慘淡的白光看清那是怎樣一張臉,蒼老的,青灰的,皮包骨的,晦暗無神的,她朝我咧開嘴笑,問我要不要花。

  我停下腳步,好奇問,“花?”

  她從口袋內掏出一抔破碎的衛生紙,隔著柵欄扔在我身上,哈哈大笑,捏著嗓子唱戲般嚎了一聲茉莉花!

  她拍著手跳腳,“這些花都送給你!”

  她不知為什麽這樣高興,轉身離開門口,往屋子裏麵跑去,我追上幾步,看到她在窗前不停的旋轉,跳舞,直到失去平衡和方向,跌倒在冰涼的石灰地,她神情忽然變得空洞,歪著頭呆呆和我對視,嘴裏念叨著你這個賤人,又是你。

  我心口仿佛壓住一塊巨石,百感交集,千絲萬縷。這些女人,她們都曾年輕明媚過,都曾對這個世界每一份感情懷有期待,直到顛沛流離,飽受欺騙,傷痕累累,成為閻王殿前的絕路上苟延殘喘的瘋子。

  阿碧抖了抖身體,“她們都是因為什麽瘋的,怎麽這副鬼樣子,她們認不得人了嗎?”

  護士說連自己都不認得了,還能認得旁人嗎。送來就是這樣了,有些年紀大的,也從未見過她們的丈夫和家人來探視,早已不聞不問,嫌棄是個累贅了。

  我將視線從聲嘶力竭叫喊花的女人臉上收回,訂了定心神,“能讓女人發瘋的,隻有男人和死嬰。”

  我留下這句比空氣溫度還寒冷涼薄的話,側過身繼續朝前走,護士帶著我穿梭過一條冗巷,經過三重塗漆的鐵門,兩截回廊,停在了一扇藍綠色的房門前。

  門和牆壁都有些年頭,看上去不過一副空殼,破敗而搖晃,輕輕一碰便嘩啦嘩啦震落白灰,憔悴而狼狽,相比較這一路走來,天翻地覆鬼哭狼嚎,這裏頭反而很安靜,安靜得如同沒有人居住。

  我伏上安裝了柵欄的窗口,沒有阻擋玻璃,隻是一麵虛空,柵欄間隔一個半的拳頭大小,能夠送水送食,生了鏽的鎖似乎在告訴我,這窗子常年也不會打開。

  淩亂的單人床上坐著一個女子,她穿著肥大的病號服,幾乎把她身體完全套住,她蜷縮雙腿雙手抱膝,亂糟糟的頭發下,掩藏的一張蠟黃清瘦的臉,正是常錦舟。

  她呆滯仰望麵前的男子,她不認識他,又仿佛認識,隻是叫不出名字,她隱隱有癡傻的笑容,溫順吞咽著他喂給自己的白粥。

  她含糊不清觸摸喬蒼戴在拇指的扳指,“這是什麽。”

  喬蒼沒有回答,喂完最後一勺把空碗放在床頭,“以後的生活,你什麽都不會缺,吃喝會有人來喂你,我也會定期來探視。”

  她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麽,隻是盯著他似曾相識的英俊臉孔,和身後搖曳的窗紗在笑。

  喬蒼看了一眼角落站立的秘書,後者遞上一份協議,他接過後打開,“錦舟,離婚後,我依然贍養你終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