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端木賜
  沒有,沒有,還是沒有。關於阿季生病前後幾天的記錄完全找不到。

  “門怎麽開著?”

  突然,有女聲自外麵傳來。不知是出於本能還是做賊心虛,王詡幹脆利落的趴在地上。透過那屏風下方的空隙,瞧見門外的人影。

  “或許是有人進來打掃。”

  “不可能,元兒讓他們不準進來,誰這麽大膽?”

  腳步聲逼近,王詡騰挪著身體,朝床下微微挪動。

  “哎呀!不好了。”

  一聲驚呼過後,那粉色的裙擺已至屏風旁邊。隨後,直接朝著王詡躲藏的地方跑來。

  “怎麽啦?”

  王詡被嚇個半死,趕緊閉氣。隨後,一對後腳跟擋住了他的臉。

  “忘記收拾了。萬一叫旁人看到,就糟糕了。”

  “你每次都是這樣來恢複記憶的嗎?”

  此刻,他隻能聽到竹簡被人拿起的聲音以及阿季那剛毅中帶著溫柔的話音。

  “嗯!重要的事情都記在布帛之上。”

  床榻被姬元拍了拍。王詡龜縮著一動不動。

  之前,他還以為床上那亂七八糟的東西是女孩的衣物,所以沒去仔細查看。

  “唉!苦了妹妹了。”

  緊接著,是兩對後腳跟。王詡豎起耳朵繼續偷聽。

  “不打緊的。隔上兩三年才犯一次病。有這些東西,要不了幾天就會想起來的。”

  隱約聽見女子的啜泣聲。

  “姐姐會醫好你的。一定會醫好的。”

  “姐姐!若是元兒以後癡傻了,姐姐不會丟下我吧?”

  “不會。”

  兩人哭哭啼啼的說了一會兒。王詡不由得對姬元心生愧疚。感覺將來要對她好一些。隻是片刻的功夫,話題就扯到了自己的身上。

  “倘若嫁不出去,那就嫁給夫君。他會好好照顧元兒的。”

  喂喂喂!哪有自己老婆幫丈夫找小老婆的道理?你又不是收破爛的,別什麽腦殘兒童都往家裏撿呀。

  聽到阿季的話,王詡的內心崩潰不已。

  “元兒才不要嫁人呢。姐姐當衛詡是寶,在元兒看來他就是個混蛋。對姐姐一點也不上心。”

  “元兒還是個小孩子。夫君的好,你不懂。”

  床榻微微的晃動,隨之而來的是姬元撒嬌的聲音。

  “姐姐!你不許這樣,在元兒麵前你不許想衛詡,也不許再提他。肉麻死了。姐姐是我的。”

  陣陣的嬌笑,聽得王詡滿身的雞皮疙瘩,恨不得暴打姬元一頓。

  “別胡鬧了。說正事,那處地方你要保密,不可與人說起,包括夫君。這關係著我們三人的性命。”

  重點來了,王詡最關心便是這裏。

  “姐姐放心,元兒口風最緊了。可...衛詡若是不願意呢?”

  “我會打暈他,帶他一起走。我發過誓,會護他一生一世。”

  “元兒就喜歡姐姐這般霸氣。打他的時候,記得喊上元兒。”

  還沒被人打呢,王詡就感到後腦勺隱隱作痛。

  “不說了。元兒隨姐姐去準備些東西。”

  “還要準備什麽?吃的喝的都有了。”

  “小笨蛋!睡哪兒?”

  “對噢!”

  女子談話的聲音漸行漸遠。直到聽見一聲吱呀,確認是房門被人關上後,王詡這才從床底爬出,隨後踮著腳,貓著腰繞過那扇屏風,向外堂一排大窗靠了過去。

  途經那似燈架一般的青銅擺件,王詡擋住身形,透過半敞的窗戶縫隙,瞧見阿季與姬元剛行出院子。他果斷站起身來,門也不走,直接跳窗而逃。而這一切的動作,都被一抹微不可查的目光所捕捉。

  “姐姐!怎麽了?”

  “沒什麽。我們去後院的府庫中看看。”

  確認過那藏匿之人並非歹人,阿季赧然一笑。片刻的尷尬隨即被什麽可笑的事情所取代。

  衛國南部,有一座小城邑,名為城鉏。城鉏西北東三麵皆是衛南繁華之地,被漕城、楚丘、帝丘三座大都城環繞。從這裏南下直通宋國陶邑,因此城鉏也是鏈接衛宋兩國商業中轉的紐帶,算是一座被馬車拉來的城市。由於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從而衍生出一種較為特別的生意——奴隸買賣。

  這裏有來自各地的奴隸,有的因犯罪淪為奴隸,有的因貧窮而賣身為奴,更多的則是因戰爭被俘而淪為奴隸。隨著衛國內部的動蕩,城鉏的販奴生意愈發的火爆。大批的奴隸被運送至此,再由此轉賣至周邊,輸送到那些需要勞動力的大都市。

  看著人聲鼎沸的交易現場,一老頭感歎道:“這不是什麽好年景啊。”

  精瘦的身骨,略帶一絲內斂的傲意,宛若蒼山之中鬆柏,穿戴的十分儒雅。一身簡約的灰色木棉長袍,頭戴方巾。一大群護衛與手下簇擁而行。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更不像那些穿金戴銀,高調的貴族家主。

  “東家說的極是。這奴隸一多,國家便不安寧。”

  手下之人從旁應和。一行人來到一處木台旁。木台之上跪滿了奴隸。有男有女,每個奴隸的頭上都明碼標價。插滿了各種顏色的稻草或是竹片。插標賣首便是如此的景象。

  從衣著辨識,大部分皆是衛人。

  “不如買下一些,放其歸家,也算是行善了。”

  聽到手下的話,老者撫了撫花白的胡須,笑道:“老朽昔日遊曆諸國,曾見魯人為人臣妾,便贖之。魯國有法,有能贖之者,取其金於府。老朽卻不取金,以為做了件好事。”

  老者講起故事,眾人聽得認真。

  “於是,我便告知夫子。不料。夫子曰,賜失之矣。自今以往,魯人不贖人矣。取其金則無損於行,不取其金則不複贖人矣。”

  老者便是五鹿君,端木賜。而口中提到的夫子自然是他的老師孔子。端木賜自己做好事不求回報,並不代表別人就會如此。壞了規矩,隻會是好心辦壞事。

  他的一番話,發人深省。當下,即便買了奴隸,放還其自由,也解決不了衛國的問題。畢竟,沒有糧食,這些奴隸是活不下去的。買人就是害人。

  見眾人皆是沉思之色,端木賜繼續提問:“吾等為何來此?”

  “自然是為救衛國百姓而來。”

  “打個比方。衛國有十人,本有粟可養。豈料,來了三個晉人,取其三粟。則必餓死幾人?粟又會漲幾何?”

  “餓死三人,粟的價格至少會漲三成。”

  端木賜搖著頭,苦澀的笑了笑:“希望如此啊。”

  自從晉國內亂開始,晉人入侵衛國,鴟夷子皮的兩位大佬就意識到了,如果不製止中行氏與範氏的行為,那麽戰爭將會如燎原大火,席卷整個中原,乃至華夏九州。最終,大周覆滅。越、楚兩國坐收漁利,瓜分天下。這樣的局麵,是每一個中原文明都不願看到的。

  “這位老大人!這裏都是剛到的奴隸,您瞧瞧這牙口,都是上等貨。”

  奴隸販子見一群人圍在這裏聊天,連忙招呼起來。他掰開奴隸的嘴巴,讓端木賜看看牙齒的顏色。

  “老朽隨意看看。”

  端木賜很有禮貌的拱手。對方以為他不甚滿意。於是“哦”了一聲,趕忙拖拽著一名女奴過來。

  “這個才八百錢。不貴,最適合...人殉。”

  說到人殉,那女奴頓時哇哇大哭起來。

  春秋時期,以人陪葬乃稀鬆平常之事。奴隸販子經常會遇到前來挑選陪葬品的貴族老爺。雖說這事情也沒什麽稀奇的,但說起來總要避諱一些。

  “滿口噴糞。”

  “竟敢詛咒夫子,找死!”

  跟隨端木賜的一眾手下與護衛氣得大罵起來,勢要上前教訓那人。端木賜倒是沒有什麽反應,讓眾人住手。而後,又勸說那奴隸販子不要以人殉買賣,枉造殺孽。

  這時,交易市場內維持治安的武士也注意到了這邊的混亂。六名負責抓捕逃奴的武士毫不遲疑的拔出劍便向這邊趕來。奴隸販子見幫手來了,頓時底氣大足。

  “我呸!一副窮酸樣。買不起就直說,講什麽大道理?這賤奴旁人買去,是生是死又關老子何事?”

  在他看來,穿著儒服,頭戴方巾之人皆是貧困不堪。有錢人哪裏是這副打扮?聽見那幫人喊老者夫子。可見對方不過就一教書先生。先前忌憚之心,此刻蕩然無存。

  見到六名武士過來,其中那領頭的武士一邊走,一邊拿劍指著端木賜後方的諸人。

  “幹什麽?幹什麽?汝等是來鬧事的嗎?”

  奴隸販子頓時起了歪心思:

  “他們不買奴隸,還意圖打殺小人。”

  聽到這話,護衛們拔出短劍攔在端木賜身前。而一幫文士則群情激奮的罵道:

  “放屁!”

  “一副小人嘴臉。當真是該死。”

  這幫文人皆是氏族公子,追隨端木賜遊學,何時受過這般鳥氣?

  “叫你們城主出來。今日不誅殺此賊,吾等便拆了你這破市。”

  亦有文人氣憤不過,拔劍相向。原本低調的民間走訪,瞬間演變成為一場私鬥。端木賜再難隱藏身份,於是,大叫一聲:“住手!都給本君住手。”

  在衛國敢自稱君的,不是身份高貴,就是侍奉神明之人。一幫武士頓時傻眼,而那奴隸販子更是錯愕不已。

  “無知豎子!我家夫子與陶朱公齊名,乃當世富甲一方的巨賈。殊不知,儒商君子說的便是我家夫子。別說買你幾個奴隸,便是買下整座城邑,隻要夫子願意也未嚐不可。”

  “我家夫子乃五鹿封君,天子親授,與諸侯無異。”

  “天下有佩兩國相印者,非我家夫子莫屬。便是衛侯在此,亦是禮遇有加。爾等醃臢之輩,焉敢放肆。”

  “五鹿君在此,爾等狂徒還不上前見禮。”

  一幫文士昂首挺胸。你一句,我一句,介紹著自家老師各種華麗的名頭,好似演練過無數遍。

  然而,百姓對子貢的認知並非出於這些,而是其政治外交的才能。

  如今的越國能取代吳國與楚國自稱南王,全部是由端木賜與範蠡等人一手策劃。諸如存魯,亂齊,破吳,強晉,霸越一係列的外交導致的世界格局變化,讓子貢之名家喻戶曉。而他更是堪稱春秋時期縱橫之術的鼻祖,比尚不知曉自己身份的王詡早了近半個世紀。

  隨著五鹿君的到來,終是驚動了衛南的各大勢力。考察了城鉏的現狀,婉拒了當地官員的熱情招待,端木賜一行人繼續向北出發。一日後,繞過漕城,一行人在黃河邊停下休息,有人發問:

  “弟子不知,我等過漕城而不入。不尋君侯何以救濟百姓?”

  端木賜看了看那問話的弟子,對方來自魯國,於是回道:

  “君上身在朝歌,至於,那位公子嘛。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難取信於民。失信之人又豈會不惜己身而救他人?”

  那魯國弟子一副受教的模樣。顯然是體會到了老師話中的意思。在這亂世之中,若人人稱王,而不顧規矩,不行正統,那國家會亂成什麽樣子?可想而知。

  “過了河水便是戰禍之地。夫子常教導我等,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入,無道則隱。為何卻要北行?”

  接過弟子遞來的肉糜,端木賜望向奔流不息的黃河,似感慨又似回憶。

  “防禍於先而不致於後傷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焉可等閑視之。昔日夫子便是這般勸誡子路的。唉!”

  子路名仲由,是端木賜的同門師兄。拜師早且年長端木賜近二十歲。在隨孔子遊學時,子路一直充當護衛,對下麵的師弟們十分照顧。

  他還記得老師與子路的感情很深。在子路師兄去戚城為官,臨行之時,老師一邊勸阻,一邊哭泣。不想,這一別竟是天人永隔,再無相見之日。

  端木賜複述著老師孔子的話,這時便有弟子記錄下來。

  “原來夫子此行的目的是去戚城,祭拜子路。”

  由於王詡借孔明燈散步謠言,事情如今已傳到了衛南各邑。端木賜重返祖國,一方麵是救助飽受戰火的同胞,另一方麵則是重修子路的衣冠塚。

  “不僅如此,為師還要遊說晉侯釋放君上。”

  一幫弟子先前還覺得此行風險極大,保不準會丟了性命。但聽到老師的這番話後,皆是雙目放光,摩拳擦掌。

  心裏想著,若是能與老師促成此事,救出衛侯,那便是救下了整個衛國。且不論如何彰顯名聲,今後隻要身在衛國,必受人敬仰。有此經曆,當不虛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