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人性的考驗(上)
  在這充滿生機的春日裏,微涼的風吹過草甸,漣漪浮過水窪,天邊一抹魚肚白,微弱而顯寂靜。

  銀白變得火紅之時,戚城東郊,一輛戎車碾過那片草甸。車輪急轉,留下兩條深邃的車轍。

  草屑橫飛,蕩起無數塵土,那戎車已至城門下方。禦者一拉韁繩,車左便已張弓搭箭。隨著箭矢帶著呼嘯之聲越過城頭,車右掄起手中長戟,一磕,操著破鑼嗓子大喊道:“城上之人聽著!某奉大司馬討賊征衛上將軍疾帥之命,特來告知汝等衛人。辰時初刻我大軍便會強攻戚城。上將軍疾帥仁義,不忍殃及城中百姓,留南門不攻,放爾等離去。若爾等衛人不知好歹,阻我大軍攻城。待城破後,屠城三日,雞犬不留...”

  在飛石連續三日的猛轟下,如今戚城的城牆已是殘破不堪。牆壁上一處處的凹陷,像是被糊上的蜘蛛網。城垛如崩掉的牙齒,沒有一處完好。淩亂的碎石與磚屑更是平添了不少扭曲與破敗之感。

  那最後的通牒如公雞打鳴一般回蕩開來。無精打采的衛軍三三兩兩的說著罵著:“晉人的官兒名字可真長。扔完石頭就他娘的攻城。趕著投胎去嗎?”

  “老子又沒挖他家祖墳,就是不讓吃口飽飯.”

  與此同時,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戚城的西門與北門。至於南門,大膽的士卒早已登上城牆窺探起了敵營。除了一片金黃色的土地,成堆的雜物,晉軍的南營已不複存在。

  “晉人撤了,晉人撤了。”

  隨著驚呼聲轉變為歡呼聲,慢慢聚集的人群開始躁動起來。

  聚在這裏,倒不是說他們打算棄城逃跑,而是城門已經被土石封堵。一幫人猶豫著要不要先清出一條道路。雖說自圍城起,他們已經數次打退敵人的進攻,但是城內缺衣少藥,糧食支撐不久,大夥心裏也都明白。麵對生死,能多一條退路,總比沒有退路要強。

  也就是在這種心理的瘋狂作祟下,聚集的人是越來越多。隨著消息的逐步擴散,不少民眾亦是向城南聚集。

  終於,有人忍不住了。一塊石頭被人搬開。士卒們沒有阻攔。於是,第二塊、第三塊直至將那被阻塞的城門口清理完畢。這時,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句“快逃命吧”。

  這一喊士卒們如夢初醒,而百姓們則瞬間失去理智。瘋狂的人群開始衝擊城門。守軍拚命的阻攔。然而,人潮勢如洪水猛獸。厚實的城門頃刻間被人打開,隨後場麵失控。

  這一幕若是讓智疾與王詡看到,二人估計會當場暈厥。智疾千般算計,不料有心算無心,城就這麽開了。而王詡自以為城高糧多,可以耗死對手。沒想到最堅固的城堡,往往是從內部被人攻破。

  城南發生的事情,如水中激起的漣漪,引來一圈又一圈的人潮。伴隨著晉軍攻城的開始,奔逃的人群如開閘泄洪一般,再也堵不上了。

  或許出逃的人越多,對戚城的防守越是有利。但是,荒誕的開始注定了荒誕的結局。

  戰場方麵,晉軍六十架雲梯分東、西、北三個方向逼近。東邊戰場,智疾親自指揮五千勁卒擺開了陣仗。

  鼓聲與號角之聲交疊,五個千人方陣在雲梯之間穿插,來回變換。位於前方列陣的士卒,高舉大盾徐徐推進。後方的弓手控製著步伐的節奏,走走停停。箭矢如蝗蟲過境,失去城垛保護的衛軍瞬間沒了優勢。

  經過零星的抵抗過後,操作投石機的砲手相繼陣亡。隨後,投石的速度與準頭也變得遲緩與雜亂起來。智軍在付出近兩百士卒的性命與五架雲梯的代價後,此刻已攻上城頭。智軍魚貫而入,紅色與黑色交織在一起,城牆之上兩軍相互廝殺起來。

  “城愈險,則敵愈怠。唉!叔父高明,侄兒終於是明白了。”

  智錯依舊雙手綁著繃帶,好似大冬天雙手交疊揣在懷裏的農人。智疾僅僅是笑了笑,以此回應侄兒的感歎。

  衛軍在城東既有甕城從三麵攻擊的優勢,又有廢墟阻礙的優勢,然而避開這些優勢也會更加容易讓兵力集中起來。智疾正是看準這點,他篤定衛軍在城東部署的投石機數量會比其他幾門要少。這次他猜對了。不過,數量上隻相差一架而已。

  吩咐士卒用力擂鼓後,智疾看向城頭,笑道:

  “嗬嗬,此戰可一鼓而下。”

  智錯張望四周,似乎在等待什麽。

  “也不知西門與北門的戰況如何了?”

  隨後,歎了口氣。

  “唉!那衛詡真是沒用。這仗打的,一通鼓便破了城。真是無趣。”

  智疾正準備斥責一番侄兒,卻見斥候的戎車自不遠處飛奔而來。智錯迫不及待的問道:“韓魏兩軍可有攻入城中?”

  “報...”

  斥候剛喊了一聲,想要稟報的事情,被智錯這麽一問,腦子變得混亂起來。

  “你倒是說話呀。”

  越催那斥候越急。

  “呃...不是。是...公子...”

  “什麽亂七八糟的。”

  感覺有重要的軍情,智疾厲聲斥道:

  “你閉嘴,讓他把話說完。”

  事情確實很離譜,他差點也被搞蒙了。斥候一拍雙手:

  “哎呀,公子驕親率一萬士卒自南門已攻入城中。”

  二人齊齊驚道:“什麽?”

  他們早已收到晉驕赴衛的消息,可這位公子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選在這個時候到來,這未免也太巧了吧?更重要的是,他怎麽會親自攻入城內呢?

  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哪還顧得上繼續指揮戰鬥。智疾忙將後續進攻的部隊,抽調了半數,親自率領著向南門支援去了。

  說來也巧,晉驕自南麵朝歌城一路而來。昨日下午便已駐紮在淇水之畔,碰巧豫讓也帶著設伏的人馬過來。二人巧遇後,在得知智疾攻城的計劃後,這位公子立時就不樂意了。

  “不妥,不妥。若是一不小心放走了衛姬,本公子到何處去尋?你在此地設伏,箭矢無眼,萬一傷了衛姬可怎麽辦?”

  豫讓很是無語。然而,麵前之人既是宗主的弟子,又是君上的弟弟。隻要不破壞大局,他也很難忤逆對方的意思。

  “讓奉疾帥軍令,自會擒下此人。公子若是憂心,大可與在下一同設伏。”

  感覺豫讓這人十分無趣且死板,晉驕心直口快,說道:

  “本公子信不過你。與其幫你做事,倒不如親自出馬。”

  “事關邦國大事,公子不可亂來。”

  “哼!本公子好歹乃宗室之人,又豈會行那有損家國之事?這點,你大可放心。恐你辦事不利,故本公子親領兵馬於你前方五裏處設伏,確保萬無一失。”

  豫讓還能說什麽?反正對方是來幫忙的,隻要不搗亂,隨便他去。

  可當麵對數千四散奔逃的百姓時,晉驕淩亂了。這些人既不能殺,又不能放。士卒們不是鑽樹林,就是下河追捕。場麵一度雞飛狗跳,根本抓不過來,更別談抓到後,還要經他一一確認。

  終是從俘虜的口中逼問出衛姬的行蹤,晉驕索性帶人直接入城。為了展現自己的仁愛,博得美人芳心,他將擒獲的衛人全部釋放,還命手下跟人家說:“此乃汝主衛蘭之功,爾等感激,則以德衛蘭乎。”

  誰見過這麽有節操的晉國傻缺?顧不得提醒他,城內的公主是衛元而不是衛蘭,百姓們各自奪路而逃。

  一如既往,朝五晚三,還在表臣百司府上班的王詡。先是收到了城南發生民變的急報。隨後,又是城東失守。他尚未做出反應,城南失守的消息也很快傳了過來。

  此刻,府衙內的胥吏們百態盡出。抱頭鼠竄者有之,捶胸頓足者有之,義憤填膺者亦有之。

  伴隨著女子淒厲的叫聲不斷傳來,手足無措的王詡瞬間清醒過來。一牆之隔的少司馬府出事了。

  少司馬府坐北朝南。表臣有司府位於其東側,僅僅挨著。這裏最早是封邑主安置門客與私兵的地方。自平王東遷後,大周宗室便失去了對地方的監管。地方的三事官形同虛設。因此,才會出現領導家隔壁就是辦公樓的情況。

  慌亂的胥吏到處亂跑,王詡提著劍,尾隨在一幫負責刑獄的官吏身後。這些人不愧是見慣了生死。臨危之下,亦不失理智。南城已經失守,晉人必會由南向北殺來。所以,他們沒走大門,而是一同行動,向北麵的後門轉移。

  出了門,那刑獄主事官,拔出佩劍,對一眾官吏喊道:

  “諸君隨我支援北門守軍,到了那裏興許還有轉機。”

  胥吏們拔出短劍,算是與之呼應。隨即有十數人跟上那人向北麵的露天集市繼續轉移。剩餘之人則各奔東西。

  向西行了數十米,來到少司馬府的後門。這時,後門已是洞開,陸續有婢女、仆役向外逃竄。王詡一麵焦急的向人詢問,一麵逆著人群向後院跑。

  “夫人在哪兒?知道夫人在哪兒嗎?”

  “小的不知。”

  後院是府庫與下人的居所。沿途隻見到仆役與婢女,卻是不見一個侍衛。王詡一路打聽,不遠處繞過去就是少司馬府的正殿了。

  “誰知道夫人在哪兒?告訴我,有誰知道...”

  這時,有個女子回應道:

  “夫人在前院。公子也在那裏。大人還是快逃吧。晉人殺進來了,裏麵死了好多人。”

  心情複雜的繼續往裏跑。繞過正殿,下方的庭院,橫七豎八的躺了十幾具屍體。王詡掃過一眼。屍體多半是裝備精良的甲士。錯落不齊,有紅有黑,集中在靠近東麵姬元的居所以及院門那邊。

  王詡心急如焚,穿入遊廊,臨近姬元的住處。那一排排寬大的窗子,早已被破壞的七零八落。兩名仆婢,一男一女,扒著窗子趴在地上。後背滿是鮮血,傷口猙獰恐怖。

  “元兒!”

  他一邊喊著姬元的名字,一邊往裏麵跑。屋內好似經曆過打鬥。地上散落著青銅器、陶器的碎片以及十分珍貴的漆器。雖說經曆過比這更慘烈的畫麵,但此時的王詡有些不敢看了。

  輕輕的嗚咽聲,微不可查。濃鬱的血腥味,愈發的厚重。王詡能感覺到鞋底黏糊糊的。尋著那聲音,翻開一具交疊在一起的屍體,下方是名女子。小腹上插著一把短劍,見到王詡後,那女子雙手撐地試圖起來。

  “大人!救救我。”

  原來是那日給他梳頭的侍女。雙手按住侍女窄小而無力的雙肩。

  “別動。告訴我,夫人與公子在哪?”

  女子的兩肋微微顫動,試圖起來。

  “大人別丟下婢子。婢子不想死。”

  虛弱的聲音,懇求中混雜著淡淡的呻吟。

  “能告訴我,夫人與公子在哪嗎?”

  王詡柔聲的詢問,他並非無情之人,但眼下尚未找到阿季與姬元,提著的一顆心始終放不下來。

  “大人能扶我起來嗎?好冷。”

  侍女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渙散的目光始終看著那豎起的劍柄。

  “不會有事的。睡一會兒吧。”

  短暫的沉默,侍女哽咽起來。看得出來,她很痛苦。

  “公子被晉人抓走了,夫人去救公子。大人別丟下婢子,婢子害怕。”

  他抱起那女子,將人放在床榻上。一條錦被蓋在侍女的胸前,擋住了那柄劍。隨後,長長的吐出口氣。

  “閉上眼,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一場夢。醒來後,一切都會恢複原樣。”

  有人陪著,不是孤獨的死去,該是件多麽幸福的事情。侍女緩緩的閉上眼,麵容安詳,嘴角掛著笑容。

  “好想再回到那天,服侍大人...不再被大人討厭。”

  一滴淚不禁墜落。王詡依稀記得那日從麵前女子的手裏搶過毛巾。自己的態度不是很好。沒想到會讓她誤會,以至於臨死之際還耿耿於懷。

  “一點也不討厭。像你這麽善良的姑娘誰會討厭?睡吧。”

  侍女保持著笑容,漸漸失去了呼吸。王詡紅著眼,站在那裏。腦子裏十分混亂。

  他本以為為了家人的安全,自己可以無視這些,甚至做到冷漠的旁觀。這種事情,前世也沒少見。商業上,給人下套害得對手家破人亡。每天看著新聞播報各種事故與意外。

  他甚至還為此斥責過議論此事的員工。不就是死人嘛。每天有上萬人會死於意外。新聞若是一直播,怕是會引起民眾的恐慌。即便是被雷劈死,這種看似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保險公司也有明確的數據。天天若是擔心這些,往後的日子還怎麽過?

  然而,生活在同一屋簷下的人們,雖稱不上熟識,更算不得交情,可日子一久,守望相助亦是人之常情。現在讓他摒棄所有,眼睜睜的看著那些人去死。心裏若是沒點負擔,那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