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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跑!”他低聲吼著。宋研竹停頓了片刻, 抬腳便跑, 跑開不遠, 隱約聽到周青在身後氣急敗壞地喊:“快, 快抓住她!”

  宋研竹拚了命往莊子大門口跑, 哪裏人多她便往哪裏走, 一路上, 莊子的丫鬟小廝頻頻側目卻沒人阻止她,她不知道周青追上來沒有,隻顧全力跑著, 直到莊子門口,守門的人將她攔了下來,她看見周青渾身濕漉漉站在不遠處, 滿眼噴火望著她, 卻再不敢向前,她脫力地扶著門口的石獅子, 嚶嚶嚶地邊哭邊笑起來:她曾經想過無數次重逢的場景, 可萬萬沒想到, 有一天陶墨言會變成她全然不認識的一副麵孔, 帶著一車的恭桶拯救她, 這場麵實在出人意料,讓她忍不住哈哈大笑, 可是大笑過後卻心酸,陶墨言, 她的陶墨言, 曾經那樣愛幹淨的一個人,不知何時來到她的身邊,與那些穢物作伴。

  她的心內五味雜陳,太陽在頭頂曬著,她仰頭看看太陽,耳旁傳來驚訝的聲音:“夫人,夫人你還好吧?”她咧嘴笑笑,還未看清那人的臉,便忽悠悠便倒在地上。

  *** ***

  “你們這些廢物!叫你們看個人都看不好,拿你們還有什麽用!”周玉娘冷聲喝著,一鞭子抽在跟前人的身上,幾個人大氣都不敢出,就聽周玉娘揚聲罵道,“你們男人爭鬥也就罷了,拿女人出氣算什麽本事!一個個五大三粗,瞧著像是個爺們兒,可做的是爺們兒的事兒麽!我就問你們,除了中間多了一條腿,你們哪點像男人!呸,不要臉!”

  外頭人再也聽不進去,衝進來道:“玉娘,我話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周玉娘豎起眉頭道:“我說的就是你!二哥,咱們雖是水匪出身,可盜亦有道,咱們當初立下‘三不殺’的規矩,孩童不殺,婦人不殺,無惡者不殺,咱們當著祖師爺的麵起誓應下了規矩。你全都忘了不成!咱們這些年做的這些事……是要遭天譴的。”

  “我還不是為了咱們莊子!”周青道,“此一時彼一時,從前咱們就幾十個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可如今咱們手底下是上千條人命。一步都不能走錯。我瞧那女人就是邪性,有她在一日,咱們莊子總有一日得出事!殺了她,一了百了!”

  周玉娘冷笑一聲,道:“二哥,到底是宋研竹邪性,還有趙思憐那賤人邪性?你不說就以為我不知道是她攛掇你動手?二哥,有句話你不讓我說我也得說,你和大哥創下如今的基業不易,咱們兄妹三人這麽多年的感情更加不易,你別被個不要臉的女人勾走了魂,做錯了事!”

  “你胡說什麽!”周青黝黑的麵皮變成絳紫色,周玉娘一句話出口,歎口氣軟了聲調道:“究竟如何你自個兒清楚。大哥今日對我說,官府近來查的很嚴,似有大批官兵入了末州,一旦察覺不對,咱們肯定要棄了莊子走的。如果將來有什麽不測,他也替咱們兩個想好了後路……大哥待咱們如親生,二哥你呢?”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周青聲音發虛,強撐著道,“既然你執意護著那個女人,那便護著吧!”

  屏風外,忽而發出“砰”的一聲關門聲,整個屋子仿佛都震了一震,不久之後,傳來周玉娘徐徐的一聲歎氣。

  宋研竹緩緩睜開眼,周玉娘恰好繞進來,見她醒了,歎了口氣笑道:“你當真是命不該絕,你一個人,把整個莊子的人都驚動了,外頭的臭氣怕三四天都散不去,貓狗聞了都得繞道。”

  “那個老大爺……”宋研竹支起身子問。

  周玉娘道:“你說碰巧救了你的牛大叔?他不打緊。年紀大了手腳不麻利,腦子也不大清楚。在莊子裏做了幾十年,一直都是個花匠,不知怎得還倒起夜香來了。大哥頗為尊敬他,二哥也不敢拿他怎樣……就是被二哥抽了一鞭子。”

  “牛大叔?”宋研竹微沉下眼瞼,眼裏眸色流動,周玉娘道:“你別擔心人家,還是想想自個兒吧。”若是到時候周明真要棄了周家莊,頭一個就要棄了宋研竹,到那時候,她或許真要沒命了,她也不點破,曉得宋研竹心善,走到窗戶邊道:“我實在不明白你們這些大家閨秀都在想什麽?大難臨頭了,還帶著無謂的擔心……別想了,牛大叔就在這外頭呢。”

  宋研竹聞聲望去,隻見外頭那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佝僂著背,慢騰騰地挪動著地上的花盆,許是累了,就這麽大咧咧叉腿蹲在院子裏,咳了兩聲吐口痰在地上,抓起把土撒上去,手還在地上蹭蹭,看起來就是個地道的農夫。

  過了一會,門外咚咚響起來,寶禪在外頭道:“二姑娘,大爺有事找您,讓您去一趟。”

  “好嘞。”周玉娘回著,安撫宋研竹道:“你安生呆著,他們不敢再動你的!”

  宋研竹點點頭,一轉頭,外頭的“牛大叔”不見了。窗戶“噗”一聲落霞,她疑惑地收回視線,身後忽而有人緊緊抱住她。暌違許久的親昵讓宋研竹一瞬間紅了眼眶,她反手握住他的手,隻見他粗礪的手上,虎口處是一層厚厚的老繭,邊上裂開一道又一道口子,幹了的血凝成暗紫色。

  “我知道是你,我一直都知道,你會來,所以我等。”宋研竹握起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一轉身,隻見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有一雙動人的眸子,此刻眸光瀲灩,落在她的臉上,帶著小心翼翼……

  “對不起,我來晚了。”他顫抖著聲音道。

  宋研竹紅了眼眶,反過身來,隻看他幽深的眸子裏全是紅色的眼絲,那一張不熟悉的臉她已經渾然不在乎,她隻想到她不在的日日夜夜他是如何備受煎熬。

  “陶墨言……”她顫抖著雙手摟住他,狠狠將他抱在懷裏,生怕此刻還在夢裏。可就在她摟住他的那一刻,他忽而低呼出聲,“唔!”

  宋研竹嚇了一跳,趕忙問道:“怎麽了?”這才後知後覺想起來他後背挨了周青一鞭子,忙讓他做下來,褪了他身上的衣服一看,隻見一道長長的紅印子,從肩膀一直延續到腰部。

  “周青這個畜生!”宋研竹不由紅了眼眶,咬牙切齒道:“總有一日他會有報應的!”

  “已經上了藥,不礙事。”陶墨言輕笑著,言語裏帶了幾分冷冽,“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你是怎麽找到我的?又怎麽變成……這個樣子?”宋研竹問到。

  一想起昨日那屎尿滿天飛的場景,她便覺得驚奇。“你這臉……”宋研竹忍不住戳了戳,陶墨言一把握住她的手,笑道:“別戳,戳壞了可就露餡了。這可是趙戎花了大價錢請了易容的大師為我做的□□。”摸摸自己的臉,笑道:“我自個兒都不敢看鏡子,想來定然很醜?”

  不過是一句戲謔的話,卻讓宋研竹成功紅了雙眼。望望他兩鬢蒼白的頭發,想起被綁走那日瞧見他站在台階上落寞的樣子,心下如一記重錘落下,悶悶的疼,又怕他瞧出來,牽扯著嘴角笑道:“醜是醜了點。你老了以後一定比這好看!”

  “好看你還哭什麽,傻丫頭。”陶墨言紅著眼眶替她擦了眼淚,揉揉她的腦袋道:“我還以為你是被我醜哭了。”

  “噗嗤。”宋研竹破涕為笑,抹了淚,這才後知後覺地起身出門,吩咐寶禪望風。

  陶墨言見她小心謹慎的模樣,笑道:“不用擔心,周明、周青和周玉娘三人這會怕是在商量要退到哪兒去,一時半會回不來。”

  “你怎麽知道?”宋研竹驚奇道。

  陶墨言莞爾一笑,道:“猜的。”當下將這幾日的事情說了一遍。

  原來,那日朱起鎮將宋研竹轉走之後沒多久,陶墨言便查到了蛛絲馬跡,一路派人追查到了未州,卻在未州的崇山峻嶺裏失了方向。好在趙鐵樹及時將信息傳達給他,他才有了眉目。當時他心急如焚,便同趙戎、周子安兩人商量好兵分兩路,他先混入周家莊,趙戎和周子安帶兵趕往末州。

  “周明怕是得了風聲想要跑,咱們這幾日也得趕緊走。”陶墨言低聲道,見宋研竹發怔,他握住她的手,輕輕摩挲:“別怕,過了今夜,我就能帶你回家。”

  “莊子裏這麽多人,你總要想個萬全之策才好!”宋研竹輕聲囑咐,陶墨言點點頭,正想告訴她,門外“咚咚咚”三聲響,寶禪慌張道:“夫人,大奶奶朝這兒來了!”

  宋研竹麵色一變,站起來道:“你怕是不曉得……”

  “來得正好。”陶墨言搶先道:“我正好要尋她。你且安生在屋裏休息,夜裏聽見什麽動靜都別出來,等我來尋你!”一壁說著一壁衝了出去。

  那一廂趙思憐怒氣衝衝走過來,正想著如何找宋研竹不痛快,身旁不經意走過一個人直直撞到她的肩膀,也不知手上是些什麽,她的白裙子立時黑了一大半。

  她麵色鐵青正要發脾氣,撞她的人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求饒。趙思憐望過去,隻瞧見他白發蒼蒼,身子佝僂著蜷縮成一團,微微顫抖。

  一旁的丫鬟了忙道:“這就是牛大叔。”

  “倒夜香那個?”趙思憐忍不住反胃,想起他的手碰到自己的裙子,更覺惡心,當下啐了一口,正要轉身換衣裳,就聽“牛大叔”顫抖著聲音道:“夫人頭些時日吩咐奴才送些海棠與您,奴才挑了幾株,正想給夫人送過去。”

  趙思憐低頭一看,果然地上擺著兩盆鮮豔欲滴含苞欲放的垂絲海棠,她招了招手道:“大爺既允了你在莊子裏養老,你就好生呆著,往後這些活計都不用你。”一壁喚了身邊的丫鬟將花帶走。

  待她沐浴完畢,換一身衣裳出來,天色近了黃昏。那兩株海棠花正好放在窗戶邊上,染上一層金黃,格外好看。湊近了一低頭,一股淡淡的清香撲鼻而來,她不以為然地笑笑,拿了剪子將那花剪下簪在鬢邊,看鏡子中的自己,隻覺美豔不可方物。

  空氣中氤氳著醉人的香氣,她照了一會鏡子,隻覺自己兩鬢發紅,心底裏有什麽東西在蠢蠢欲動,她想壓都壓不住。她忍不住喝了一口水,踱了兩步,那種感覺卻越發強烈。

  “真是怪了。”趙思憐自言自語著,隱約覺得自己有些不大對勁,支著頭在眯了一會,一睜眼,月亮已經爬上了當空。不知是誰在屋子裏點起安神香,博山爐裏的煙氣嫋嫋娜娜往上飄,到了上空,漸漸消散,就像趙思憐此刻的欲望,彌漫開來,無處躲藏。

  “唔……”她忍不住吞咽口水,門外忽而哐哐哐響起敲門聲,她掙紮著爬起來,隻見“周明”含笑站在門口,以從未有過的溫柔的聲音低聲喚她,“憐兒……”

  趙思憐咧嘴一笑,抬手攀住他的脖子將他往屋子裏拉,嬌滴滴叫了聲——

  “夫君,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