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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待的日子如斯漫長, 一旦有了希望, 日子便能手指頭掰著數。

  自從那日周明從外頭回來, 莊子裏的氣氛漸漸變得緊張起來。就連趙思憐都連著好幾日不曾出現, 每每試菜都是打發了旁的丫頭來, 宋研竹原就不想看趙思憐那張惹人厭棄的人, 反倒樂得輕鬆。每日隻管吃飽了睡, 睡飽了吃,閑散時候出去散散步。

  那一日正在院子裏散著步,隻覺周遭的侍衛瞧她的眼神都不大一樣, 她隻當不知,閑適地走了兩圈,反倒是寶禪很不適應, 私下裏對宋研竹道:“夫人, 我瞧莊子裏有些蹊蹺。”

  “怎麽了?”宋研竹低聲問道。

  寶禪道:“剛來這兒時,莊子裏的人都是懶懶散散的, 偶爾開些不葷不素的玩笑。可是近幾日每個人的表情都十分凝重, 這幾日天不亮, 周大爺便要府裏所有的侍衛都起早操練, 那聲音震天響, 你聽不見麽?”

  “沒……”宋研竹不由有些臉紅。這幾日她變得有些嗜睡,夜裏睡得沉, 竟是什麽都聽不見。

  “您可真不像是被人劫到這兒來的,心可真寬。”寶禪感歎到。

  “整日如履薄冰沒有用。倒不如養好了身子, 若是哪日得了機會逃跑, 你也能跑得動。”宋研竹笑道。

  天漸漸熱了,日頭一曬,宋研竹便覺有些受不住。踱了兩步,見前頭假山裏有個山洞,帶著寶禪躲進去納涼。正是舒坦的時候,假山外忽而傳來兩人的聲音,一個是宋研竹再熟悉不過的趙思憐的聲音,另外一個男聲卻不是周明。宋研竹正在納悶,寶禪壓低了聲音道:“那是周大爺的左右手,周青。”

  二人屏聲靜氣,隻聽周青低聲道:“眼下京裏的局勢不大好,九王爺近來不知怎得,身邊的得力助手一個連著一個栽了,聽說前些時候,聖上大發雷霆,拿著手邊的筆洗便把九王打得頭破血流。咱們藏在別處的兄弟也被官府連根拔起……聽說好些人沒死,都進了天牢,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說出些什麽來。我總覺得九王靠不住,可勸了大哥幾回,大哥總不聽我的。”

  “成王敗寇。旁人都倒了,大爺就能成為九王唯一的倚仗。若是九王能登基,大爺便是頭等功臣……他這算盤打得是啪啪響,可卻高估了自個兒的能耐。”趙思憐柔媚的聲音裏帶了幾分委屈,“我從前相信他,可如今卻不信。你也瞧見了,自從那個女人進府,他是如何待我的。還有那個玉娘,動輒對我打罵,大爺可曾說過半句不是。周青,我是看明白了,大爺有勇無謀,靠不住。哪及你,有勇有謀,腦子也活絡……”

  “大哥也是有苦衷的,這一莊子的人,還有這附近幾個村子的兄弟……統共兩千人的生死都在他的手上,他總要謹慎些。”周青安慰著,趙思憐卻是嚶嚶哭道:“旁人的生死他放在心上,那我的呢?他不在乎我,隻有你,你在乎我!”

  “大嫂,別這樣,大嫂……誒……”周青節節敗退,趙思憐不知對他做了什麽,他怔了一怔,低聲道:“大嫂,若是讓大哥瞧見了……”

  “瞧見便瞧見吧。我這日子也沒法活了。”趙思憐嚶嚶哭著,帶著無限委屈,“你知道他帶回來的那個女人是誰麽?就是殺了咱們多少兄弟陶墨言的妻子。我對他說,兄弟多年與他同生共死,他即便是為了兄弟,也該殺了那個以慰兄弟們在天之靈……結果他狠狠甩了我一巴掌。周青,那女人就是咱們的仇人,可是大爺不肯動她一個手指頭。王爺如今焦頭爛額,哪裏能顧及她!就算咱們殺了她,王爺或許都想不起來。可是王爺卻不許我動她……我覺得大爺壓根不是替王爺照顧那個女人,許是自個兒看上她了。她那樣一個狐媚子……”

  “不可能吧。”周青思量了片刻,道:“大哥好幾日都不曾見過她一麵了,怎得能瞧上她?”

  “那你說是為什麽?”趙思憐柔媚的聲音婉轉淒涼,“你何曾見過他為了旁人苛責我?可為了那個女人幾次三番與我為難。周青,旁的我都能忍,我就怕大爺沉迷溫柔鄉裏,忘了咱們的兩千弟兄。你看看大爺,九王府裏一個小小管家便讓他卑躬屈膝,他哪兒是當日那個意氣風發的水匪頭子!九王爺若當真垮了,咱們便沒有再留在此處的理由,有這兩千弟兄,咱們占山為王,上哪兒不是快活日子。”

  外頭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周青似乎在思索著什麽,左右踱了兩步,又頓住了,勸慰趙思憐道:“大嫂,我跟在大哥身邊十多年,他話少,可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我相信他能帶著兄弟們開創基業。至於那個女人,你別憂心。不過就是個女人,我殺了又咋的。不瞞你說,明日那個姓王的管家便要回京去了。等他一走,我就把她殺了。到時候大哥若要怪我,我也認他。他總不能為著個外人殺了我!”

  “周青……”趙思憐的聲音低下去,“一切都拜托你了。若是哪一日大爺仍舊執迷不悔,我,我也隻有你……”

  “大嫂,你別這麽說……”周青掙紮了片刻,像是跟她也是跟自己保證,“若真有那一日,我護你周全,畢竟,畢竟你是我的大嫂。”

  外頭的人聲音漸漸遠去,宋研竹和寶禪齊齊鬆了一口氣,兩廂對望,眼裏均是驚魂未定。

  “夫人,他要殺你,可怎麽辦……”寶禪的上下顎打著顫,後背一陣發涼。

  周明頭上那一定綠油油的帽子宋研竹也顧不上了,隻要一想到趙思憐那一張看似柔弱實則惡毒的臉,一句句訴說著她這個所謂的“狐媚子”所造成的傷害,宋研竹便恨不能飲其血,噬其肉,拆其骨。電光火石間,宋研竹做了一個決定,“寶禪,你去屋子裏收拾些東西。帶上寶娟隨我去二姑娘那!快去!”

  “好!”寶禪連連點頭。

  那一廂周玉娘正在院子裏閑得發慌,見宋研竹帶著兩個丫鬟淺笑著走來,忙迎上去,道:“我正想著你呢……前幾日你做給我吃的那碗陽春麵,可把我纏的,今兒一天都在想。”

  宋研竹不動聲色笑道:“不過一碗麵,有什麽稀罕。你若想吃,我天天做給你吃。隻是我有一件事求你……”她挨上去,可憐巴巴道:“我住的那個地方有些邪性,每天晚上睡覺都覺有人在盯著我,攪得我不得安寢。你也曉得我,我膽子小,想賴你這住上幾日,你可得收留我。”

  “我大哥怕是不肯啊!”周玉娘撇嘴,一瞧見宋研竹可憐巴巴的樣子,要拒絕的話卡在喉嚨,“行,行!你說幾晚就幾晚,隻要你不是讓我放你走,怎樣都行!”

  “那你陪我幾日!”宋研竹又哀求道。周玉娘這回徹底無語了,翻了個白眼道:“我又不是你相公。老娘還要嫁人的,成日同你一個已婚婦人混在一塊算怎麽回事。”

  話雖這樣說,到底將宋研竹迎進了門。那一廂又將兩個小丫鬟安置好。宋研竹摟著她,像是抱住了一棵浮木。周玉娘看她,搖頭道:“你呀,到底是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麵上瞧著倒像是那麽一回事,其實心裏怕死了是不是。”

  宋研竹低聲哼了一聲,周玉娘道:“我很小的時候爹娘就死了,水匪頭子把我養大的,所以從小的生活就是刀光劍影,沒人把我當女人,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女人,從小就做男孩打扮。直到後來長大了,胸前長了兩個包,我拉著大哥的手按在我的胸口,我說大哥我胸前軟軟的,偶爾還有點漲,我是不是病了。他當即剝了我衣服,隻看了一眼臉就綠了……宋研竹,我是真喜歡他。可是他從來看不見我。我怕死,更怕即便死,都沒人替我流眼淚……”

  玉娘低頭摸摸宋研竹的臉,她臉上濡濕一片,啜泣道:“玉娘,我怕極了。”

  不是怕死,而是怕,有生之年,再也見不到陶墨言。她的肚子裏還有他的孩子,他們一家三口,還未正式見過麵。

  第二日一早,王管家果然離開了周家莊,臨行前在莊子裏轉了一圈才在玉娘的院子裏找到宋研竹,當著眾人的麵,千叮嚀萬囑咐,讓周明好生照顧宋研竹,周明也應下了。宋研竹瞧見周青望著自己那暗黝黝的眼神,心裏便打鼓。

  倒是周玉娘站出來,在王管家跟前打保票道:“我看著她,你放心好了。”

  如此連著幾日,周玉娘上哪兒宋研竹都跟著。周青每每瞧見宋研竹便蹙眉,趙思憐幾回想見宋研竹,也被周玉娘手中的鞭子嚇退了。

  可惜好景不長,那一日,周玉娘正跟宋研竹逛園子,中途周玉娘被周明喊走,離去前,反複囑咐院子裏的小廝要照顧好宋研竹,沒想到她前腳才走,周青便殺氣騰騰帶著一行幾個人衝了進來。

  宋研竹心知不好,打眼色讓寶禪躲好。周青一路綁著她往前走,身邊人問道:“二當家的,咱們這是上哪兒去?一刀殺了豈不痛快!”

  “你曉得個屁!”另一人答道:“這路盡頭就是個水塘,丟進水塘裏,老大問起來,便說是她自個兒不小心跌進去淹死的。泡浮腫了,眼珠子都得冒出來,太陽一曬,七孔流血,讓她當狐媚子勾引咱們老大!”

  周青回頭看宋研竹,隻見她不哭不鬧,麵色蒼白,眼裏畏懼之色卻輕,帶著幾分坦然。他不由有些驚詫,輕聲道:“你不怕麽!”

  怕,怕有什麽用。

  宋研竹低著頭,忽而聞見一陣惡臭,放眼望去,隻見不遠處有個銀發蒼蒼的老者顫顫巍巍地推著一輛板車,板車上堆著十幾個恭桶。

  臨死前,連個幹淨地都沒有。宋研竹翻了個白眼,祈求周玉娘能早些找到她。

  正發著愣,周青已經押著她站定了,溫和又決絕道:“別怨我。反正你總歸是要死的,我不過送你早些上路罷了。”

  打了個眼色,就要推她下去,身邊忽而傳來一聲驚叫:“讓開,都讓開!”

  眾人一回頭,隻見方才那輛板車帶著濃烈的惡臭直直地奔著眾人衝了過來。眾人避之不及,紛紛閃開自保,沒有人發現,在混亂中,有個人衝上來將宋研竹拉到一旁,蒼老的聲音裏含著幾分凜冽,“快跑!”

  那板車衝過來,板車上所有的恭桶都衝著周青等人砸下去,有避之不及的,被恭桶砸了正著,恭桶裏殘餘的屎尿灑在他們的身上,散發一陣陣惡臭。來得及避開的,也有不少人遭了池魚之殃,身上臉上都被濺到。

  最後,板車歪歪斜斜停在一邊,那些人聞著身上的惡臭,忍不住反胃嘔吐,下意識跳進水塘裏將自己洗個幹淨。

  宋研竹怔了一怔,望向身邊的老人,隻見那人銀發蒼蒼,臉上縱橫的溝壑擰在一塊,渾然是一張陌生的臉。他微微抬起,同她對望時,眼神閃爍了一下。

  隻是一個眼神,便讓宋研竹怔在原地。

  曾經隔了兩世,卻從未如這段時間這樣漫長,漫長地讓她以為又流轉了幾世春秋。可是每每快要放棄時,她隻要想起他望著她時的那雙眼睛,她便充滿了生的希望。

  那三個字,成為她活下去的倚仗,可真正麵對他時,那三個字重如千斤。

  隻在一刹那,宋研竹熱淚盈眶,想要開口,最終隻剩下一個清晰的口型,隻有她和他能看懂——

  “陶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