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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漆黑的屋子裏, 門吱呀一聲響, 一道光斜斜射進屋子裏, 便是地上的蟑螂也嚇了一大跳, 四處流竄。

  趙老太爺站在屋子外, 聽管家說道:“這幾日都被關在這裏, 按照您的吩咐, 每日不給吃食,隻給些水喝。這間柴房荒廢了多年,蚊蟲蛇蟻橫生, 她被嚇得夠嗆,來問她的婆子下手不輕,她吃了不少苦頭, 就是不鬆口。說是要見您, 讓您給她一個清白!”

  趙老太爺輕蹙眉頭,邁步進去, 迎麵便是潮濕腐朽的稻草味, 一隻老鼠“吱”叫一聲, 逃難一般從老太爺的腳邊飛奔出去, 老太爺頓了頓腳步, 還未站定,就聽屋子裏傳來“嚶嚶嚶”的哭聲, 聲音虛弱且低,滿滿的委屈, “爹, 娘,你們就帶我走吧……別留我一個人在醃臢不堪的地方受苦受難。爹,娘,憐兒受不住了……”

  管家忙低聲道:“小姐,老太爺來看您了。”

  點一盞燈,屋裏終於有了亮光,趙老太爺往前走了兩步,隻見牆角蜷縮著一個人,或許是許久不見人,她下意識打了下哆嗦,抬起頭見來人,想要開口說話,欲語淚先流,撲簌簌往下掉。

  “你要見我?”趙老太爺凝眉問道。再看趙思憐,怯生生一張臉,瞧著便柔弱無比,頭發披散兩肩,梨花帶雨一般。

  誰能想到這張臉的背後藏著那麽惡毒的一顆心。

  “祖父……”趙思憐終於回過神來,爬過來跪在他的腳邊,求道:“祖父,您帶我離開這裏吧,我求求您。他們都冤枉我,他們說我弑父,怎麽可能呢?祖父,您是看著我長大的,您一定要相信我!”

  “您是看著我長大的……”一句話轟隆響在趙老太爺的耳畔,趙誠運也是他看著長大的,最後卻成為他一生的汙點。

  父如此,女亦如此。這兩人莫非這輩子就是來索命的不成?

  “你的丫鬟都已經說了,你還有什麽可狡辯的!”趙老太爺浮上幾分厭惡。】

  趙思憐忙搖頭,哭道:“他們都是騙您的。他們說找到了幼含,可是幼含幾年前就死了,來人是誰都不知道,怎麽能輕信她?即便真是幼含,她又怎能知道那日船難的事情!祖父,爹娘已經死了,憐兒隻剩下您,我是您的至親骨肉,難道連您也要逼死我麽!”

  趙老太爺長歎了一口氣,閉上眼道:“把人帶上來!”

  管家低聲應了一聲,不多時,從屋外帶進來個清瘦的小丫頭,趙思憐像是看到一線生機,欣喜地攀住她的手:“幼圓……幼圓,你快告訴祖父,那日父親究竟是怎麽死的!”

  她正兀自歡喜,那小丫頭卻是狠狠瞪了她一眼,搖頭道:“老太爺,我該說的,都已經說了。這些年那我助紂為虐,不過是想替我姐姐報仇……小姐說,幼含是被宋研竹害死的,這些年我心心念念跟著她,不過是想尋個機會報複宋研竹!”

  幼圓跪下去,輕聲道:“若不是幼含姐姐福大命大平安歸來,我還不知道這些年我都被蒙在鼓裏……”

  “幼圓,你在說什麽!”等了好幾日才盼來一線生機,眼見著卻要雖了。趙思憐瞪圓了雙眼恨不得廝殺上去,“你是我最貼身的丫鬟,怎麽這樣害我!那人不是幼含,你不要受了旁人的挑撥!”

  幼圓輕輕搖頭道:“姐姐說你狼心狗肺,巧舌如簧,我從前不信,如今看你,簡直如蛇如蠍!”她說著,眼淚卻是掉下來:“那日你親手丟老爺下去的情形你忘了麽?你對著河麵,哈哈大笑,你說,老爺是你這輩子最大的恥辱,沒了他你才能有好日子過,你都忘了麽?”

  一想起那日的情形,她好不懊惱:“你忘了,我沒忘。每天晚上睡覺我都能夢見船上的那些人,他們一個個圍繞在我身邊跟我索命,長長的舌頭,死魚泡一樣的泛白的眼珠子,身上的皮肉都腫了,腐爛了,抓住我的腿說,讓我下去陪她們……若不是因為姐姐,我早就熬不下去了!可是你呢,你卻能坦然自若地想著一個又一個害人的計謀……”

  頓了頓,冷聲道:“你隻怕不曉得,聽了你的話去害人的榮家大少爺也已經死了!就死在牢裏!”

  趙思憐原本便麵色蒼白,現下更是如死一般寂寥,隻知道搖頭:“你說什麽我不知道,你瘋了,我要找郭媽媽,我要找郭媽媽。”

  他說著就要上前抓住趙老太爺的腿,趙老太爺嫌惡地往後一推,用手上的拐杖將她的手打到一邊。

  “死不悔改!”趙老太爺低聲罵道。

  “小姐,別找了,郭媽媽都招了……”幼圓低聲輕笑,“你忘了你害死的那些下人,你忘了你害死那一船的人,你忘了你害死了你的親爹,可近在眼前的事情你總往不了……你因為嫉妒宋研竹,便勾引了榮大少爺讓他為你賣命,許他成事之後嫁給他,並以老爺的遺產為嫁妝,你說要讓宋研竹死在外頭……這些事,郭媽媽早就招了,小姐,這回你是跑不掉的!”

  “你們有什麽證據!”趙思憐倏然抬頭,眼底泛起一絲狠厲:“你們這樣信口雌黃,便想給我定下這十惡不赦的罪名,可還有天理!”

  “你還知道天理!”趙老太爺冷聲怒斥,一壁讓人將幼圓拖下去,一壁瞧著趙思憐,滿目的恨其不爭,“船行至蘇州水域出事,你毒殺眾人,沉屍江底,自以為做的天衣無縫,可如今有你的丫鬟指路,隻消帶到那片水域,讓熟悉水性的潛入水底打撈屍骸,十幾具屍體,你真以為全被魚吞了不成?不消說那些死的,但凡有那麽一兩個幸存者出現,到了官府,你便是淩遲處死的下場!”

  趙思憐渾身一哆嗦,望向趙老太爺:他分明是知道的,可是他並沒有將她送官府!是還要給她一個機會麽?畢竟她是趙誠運唯一的血脈!仿佛看到了一絲亮光,她突然打算招了。

  “是……都是我殺的!”她痛哭流涕,“憐兒也是萬不得已!”

  她的爹高官厚爵,她一向是個千金小姐,可是忽而有朝一日,她從天上掉到了地下,隻有有他在一日,她就得一輩子背著犯官之後的罪名,一輩子都將有人在她的身後指指點點。隻有他死了才能有了百了,隻有他死了,她才能重新開始新的生活——趙誠運跟她說過,即便趙府不要他們,以老太爺的秉性,也會將他應得的家產給他,即便是被抄了家,他們也不會過得太淒涼!

  她更知道,當日在船上,趙誠運便藏了一大筆財產。那是他帶回來要養著他的妾氏的,還有他答應過給她的嫁妝——隻要他們都死了,這些都是她的。沒了權,還有錢,隻要找個如意郎君,她便能一輩子繼續過無憂無慮的生活。

  她的心裏百轉千折,最後伏在地上,哭道:“祖父,我趙府幾代清廉,可爹卻是咱們家最大的汙點。他這樣的貪官汙吏,萬死也不能辭其咎……您不是也逐他出府了麽!?憐兒不過是想替咱們家清理門戶,省得他活著玷汙咱們家的門楣……”

  心裏頭演練了無數遍的理由終於迫不得已出了口,“祖父,憐兒也是為了咱們家好才出此下策!您就體諒憐兒,幫幫憐兒吧!憐兒不想死!”跪在腳邊,伏下去,哀聲道:“九姐姐快出嫁了,您定不想在這個節骨眼讓咱們家再出事,隻要不死,您把我送東瀛,送琉球,送到天邊去都成,憐兒從今往後定與青燈古佛常伴,誦經念佛一輩子贖罪!”

  老太爺臉上浮上幾分悲慟,趙思憐姣好的麵容下城府極深的心讓他徹底涼了心意。甫一進門時聽見她低聲的哭泣時還有片刻的心軟,而今卻半分沒有了,仰著頭,頓生幾分悲涼。

  上梁不正下梁歪,是他沒教育好。既如此,他造的孽,便由他來結束。

  “你九姐姐快出嫁了,我也不想府裏沾血。等她嫁人後,是白綾還是鶴頂紅,你選一樣。幹幹淨淨地來,幹幹淨淨地走吧。”

  趙思憐心肝兒顫了兩顫,身子一軟,還要再求,老太爺抬步便走,她追不上,門已經關了,隱約聽見趙老太爺低聲道:“看好這間屋子,除了我之外,誰也別再靠近她。”

  咚咚兩下,是落鎖的聲音,趙思憐身子一軟,再次陷入黑暗中。

  “吱吱吱……”又有幾隻老鼠跑到她的身邊,她將手按在地上,隻覺刺骨一疼,頓時跳起來:黑暗裏的老鼠不怕光,一口咬到了她的手指。

  無邊的黑暗,忍饑挨餓,蚊蟲蛇蟻環繞……這些比起來,遠不及即將到來的死亡。

  不能死,絕對不能死。

  她掙紮著跳起來,對著門口大聲喊道:“我要見老太爺!我要見老太爺!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訴他,關於我爹的!”

  “小姐,別鬧了,老太爺說不見您!”外頭小廝慢慢悠悠說道。

  趙思憐伏在門邊,透過門縫昂聲道:“我要見老太爺,否則我這會就死在這裏!”

  一壁說著,一壁將腦袋狠狠往牆上撞,外頭人隻聽屋裏“砰”一聲,忽而沒了聲響,看門的小廝慌了神,忙道:“不會死了吧!”

  一壁說著一壁忙拿鑰匙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