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趙戎不由暗暗罵道:”媽的, 打個架都來陰的!我是處處照著他的臉打, 他倒好, 全傷我看不見的地方, 若是叫旁人看見, 定要說我欺負一個傷患!”

  一壁想著, 一壁咧著嘴揉揉自己的腰。想起那日宋研竹半蹲在地上的樣子, 趙戎心裏頭的氣便一叢一叢拱上來。打得滿地狼藉卻也不能泄了他心頭的憤懣,他隨腳一踢,隻見一個畫軸咕嚕嚕滾開來, 隱約露出其中一角。

  一大片一大片的竹林,綠意盎然裏帶著處處生機,一個穿著藕粉色衫裙嘴邊帶著得意的笑容, 恣意地站著, 眉目生動,躍然紙上, 像是下一刻就會從畫裏衝出來, 笑完了眼睛叫他:“六哥, 好久不見。”

  “這是……”趙戎怔了一怔, 陶墨言卻是快速地走過來, 彎下腰去,將那副畫卷好, 握在手上。

  “碧兒,你先出去!”陶墨言沉聲道, 陶碧兒遲疑道:“可是……”

  “出去!”陶墨言眼風一掃, 陶碧兒二話不說,飛一般走出門外,見了陶壺,不由撫著胸道:“大哥好可怕!”

  自從他從蘇州回來,便像是換了一個人一般。比起從前,更加刻板,更加嚴苛,更加不苟言笑。爹娘問了幾回,他為何受傷,他卻是隻字不提,便是他身邊的小廝,也是守口如瓶。

  恰如這一回,她不由低聲問陶壺:“大哥這是怎麽了?”

  “額……”陶壺習慣性望天狀,陶碧兒擺擺手道:“算了算了,我猜也能猜到。”

  這世界上,能牽動她大哥情緒的人,除了那個人,還能有誰?

  話本子上說:情之一物,教人生,教人死,教人愁腸百結,教人疑惑萬端,明明無蹤可尋,卻又偏偏讓人……心甘如怡。這麽神奇的東西,偏生她看不透。

  她有些糾結地拽拽陶壺的手,道:“上回我從大哥那偷回了幾本話本子,都看完了,明兒你幫我再偷幾本出來!”

  陶壺:“……”

  屋子裏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陶碧兒將臉貼到床上,隻看見趙戎的背影,她吐了吐舌頭,歎了口長氣。

  那一廂,趙戎心裏也是千頭萬緒。他一向粗枝大葉,可是方才畫麵上的人他卻認出來了。定定心,才發現拳腳無眼,二人打碎了一地的東西,可是陶墨言的書案卻是始終安好,上頭擱置著未幹的毛筆,隱約可見鋪設著的宣紙上畫著什麽。

  心頭一動,他便要走過去,陶墨言還要再攔卻也趕不上他的腳程,一張畫完完整整落在趙戎的跟前——

  紅紗羅帳、繡被錦褥,處處透著喜慶的拔步床眼沿,坐著一身鳳冠霞帔的女子,紅蓋頭堪堪挑起一半,隻見女子眉目靈動溫婉,怯生生的抬起眼,嘴邊掛著羞澀的笑意……便是透過畫麵,也能感受到她的含羞待放。

  這分明是個新嫁娘,可偏生那個新嫁娘的臉,是宋研竹的。

  “你……”趙戎竟不知如何開口。

  據他有限的了解,宋研竹這輩子都不曾穿過鳳冠霞帔。

  對一個人有多深的執念,才能不用看她,便能一筆一劃描摹出她的樣子,並且分毫不差?

  既然有這樣深的執念,為什麽非要傷害她?

  墨言要上前搶畫,他二話不說,抬起拳頭重重打在陶墨元下頜。這一拳下去不輕,陶墨言隻覺得臉半邊沒了知覺,嘴裏瞬間湧上一股血腥味。

  耳邊嗡嗡嗡響,趙戎的嘴在他的跟前一翕一合,嗡嗡聲過後,陶墨言終於聽清趙戎的話:“我要娶研兒。”

  陶墨言吐了口唾沫,嘴角勉強牽起一絲笑意,嘴張了又合,一句虛情假意的“恭喜”竟說不出口。

  “那天你走後,她哭著蹲在路邊,我便說了,誰若欺負她,我便打死他。今天這幾拳,就當是我替她討回來的。”趙戎咧了嘴,隻覺得臉上疼得要命,拍拍陶墨言的肩膀,道:“方才你打我也打得不輕,就當我已經還給你了,咱們兩清。還有這一地的狼藉……就當你送兄弟我的賀禮……反正我成親當日決計不會請你,這些東西,就當你提前送我了。兄弟在此,提前謝過。”

  利落地甩甩手,走了兩步,肩膀上卻是被陶墨言扯住了,趙戎抬了眼,就聽陶墨言輕聲道:“待她……好一些!”

  趙戎心裏頭壓抑了許久的火終於被這一句話徹底點燃,他抓住他的肩膀,利落的一個過肩摔將陶墨言摔在地上,狠狠地揍了他兩拳,提聲問道:“你這到底算什麽?”

  明明就是在意,卻要假裝不在意,明明就是喜歡的要死,偏偏躲在這個屋子裏怨天尤命!

  “陶墨言,你是陶墨言,不是陶墨跡!磨磨嘰嘰的你到底還是不是男人?若是喜歡,你就去爭,大不了咱們明刀明槍戰一場,不論她選了誰,老子都服氣!”

  這他娘的到底算什麽。他喜歡她,她喜歡他,剩下他一個,活脫脫不是他,而是它——一個畜生!

  趙戎心裏頭罵了無數句髒話,甚至很想將陶墨言的腦子挖開,看看那裏頭到底有多少彎彎道道:喜歡就去爭取,不喜歡就放棄。喜歡,可是不能爭取——這個答案太難,不在他的認知範圍內。

  “好好好,你就躲在屋子裏長蘑菇吧!你不能護著他,我能!你不能娶她,我能!你不想對她好,我能!待我和她的兒子滿月,我再請你喝喜酒!”

  陶墨言這樣深情厚誼,他打他都覺得名不正言不順,這到底算什麽!

  趙戎啐了一口,直直往前走,一回頭,便見陶墨言艱難地站起來,右腳一跛一跛地往前走了兩步,彎腰撿起地上的畫,竟是說不出的狼狽的落魄。

  趙戎隻當看不見,閉上眼狠心道:“你既對她無情無義,便將護在她身邊的那幾個人撤回來。一路跟在我們身邊,我也覺得膩歪——她終歸會是我的妻子,若是你的人再在她的身邊探頭探腦,就別怨我教人打斷了他們的雙腿送回來!”

  說著話,直直往外走,隻見院子裏立著一顆高大的銀杏樹,趙戎心裏頭亂成麻,一提手,狠狠捶了樹幹一拳,半晌,齜牙皺眉地收回拳頭,懊悔道:“他娘的,真的好疼。”

  陶墨言抬手一抹,有些無力的坐在屋子裏,這滿地狼藉,他一點都不心疼,隻是那幅畫,因著落了地,沾了灰,一塊汙漬打眼的很,偏生怎麽都搽不幹淨。

  他伸手抹了一會隻得作罷,定睛望著畫麵上的人,明媚善睞,靨輔承權……

  那是她上一世嫁給他時的模樣,俏生生的一個小人兒,他閉上眼睛都能想起當時她的樣子。

  她死後,他也一心求死,哪知老天爺不收他,他到底還是熬了過來。一睜開眼,娘就在他眼前,像是一下子老了二十多歲,他連死都不能了,日日夜夜熬著自己。宋研竹死的那年,他在院子裏種下一顆銀杏樹,一年一年數著時日,直至父母老去,院子裏的樹也亭亭如蓋。

  那一年,他坐在樹下虔誠祈禱:若老天有眼,便讓一切重新來過。這一次,他願意傾他之命,換她一世安生。當時隻聽電閃雷鳴……一睜眼,他已經成了現在的陶墨言。

  當年一次又一次的描摹記憶中宋研竹的模樣,如今畫來還是得心應手,可是,他的新娘卻要同別人長相廝守,同別人生兒育女,喊別人……相公?

  “一個瘸子,哪裏配得上她?”陶墨言不由自嘲,摸摸自己的右腿,竟恨自己想起一切:若是不想起前一世來,或許便沒有這諸多歉疚,或許就能無知無畏地追在宋研竹身後,直到她再次成為她的妻子,接受她毫無保留的原諒……

  眼前的東西漸漸變得模糊,他不由張開手掌在自己的跟前晃,隱隱約約看到一個影子。

  心一點點沉下去,無邊無際。

  誰都不知道,自那日醒來,他便覺得不對勁。偶爾一晃眼,便覺眼前蒙了一層霧。

  “一個瘸子,加上一個瞎子……”

  何曾不想爭取,可是天也罰他,耳聰目明時忘了一切,想起一切時,腿瘸眼瞎。

  不定到了哪天,畫麵上的人他都看不清楚,隻能憑借回憶過下去。

  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陶墨言一抬頭,就見陶杯戰戰兢兢地站在跟前,輕聲道:“爺,趙六爺像是發現我們了……”

  “往後不用再跟著了。”陶墨言輕聲道。

  “哦。”陶杯站著不動,低聲道:“爺,蘇州傳回消息,說是榮正已經被人打死在牢裏了。”

  陶墨言眉眼不抬,低低“嗯”了一聲。

  花想容一百多條人命,一個花想容,哪裏夠抵?他讓周子安放出消息,隻說榮正是禍首之一,多了去的黑白兩道人士想弄死他。雖然他原本就是惡貫滿盈,早晚都是個死,可是若是經過層層盤查,時間太長。一想到榮正的一雙髒手把曾經敷在她的身上,他恨不得立刻弄死他。

  沒有耐性等,索性讓他早死早超生,隻當他日行一善,提早送這個禍害去渡劫吧。

  陶墨言神色一沉,陶杯不知為何背後一陣發毛,硬著頭皮繼續說道:“您讓咱們尋的那個吳姨娘已經找到了,現下人就在建州,咱們是送去趙府,還是如何?”

  “還有福子,卻是棘手,她在夫人身邊多年一直老實本分,尋不著半點錯處,若是要發賣,總要找個借口,否則夫人問起來,不好回答。”

  陶墨言神色一凜,陶杯不知怎麽,後背升起一陣涼意,忙道:“她家中有三個兄弟全是賭鬼,老子娘不頂事,一家人全靠她工錢過活……若當真手腳幹淨怕也沒有,隻是要費些功夫查。”

  “查到之後該如何辦,你們自己看吧。”他低聲說著,眼皮子一搭,想起前一世看著老實本分甚至還有些木訥的丫頭跪在他跟前,一下又一下抽著自己的嘴巴,痛哭道:“少爺,您就饒過奴婢吧,奴婢上有老下有小,實在沒法子才跟了表小姐,這些都是表小姐逼奴婢做的……”

  好不容易回來一趟,該算的帳,也該再清一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