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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大少爺原本身上就帶著毒, 餘毒未清又受了重傷, 怕是傷了腦子了。眼下也沒旁的辦法, 隻能將養著, 等餘毒清了再看。”林源修替陶墨言看過之後, 下了這樣的結論。

  陶墨言不大在意記憶的問題, 雖然不記得旁人, 總算記得最重要的人。記憶的卻是沒有讓他感覺慌張,隻是這條腿……不能自由活動,讓他覺得很不適。

  他沉了臉, 用看庸醫的眼神狐疑地看著林源修。林源修也有些心虛,卻捋著胡子,不緊不慢道:“您受了這麽重的傷, 換做旁人早就死上幾回了。如今好不容易將你從鬼門關救回來, 總要恢複一段時間才能恢複如初,不能著急!”昨兒才從鬼門關回來, 今兒就想飛天了, 哪有這麽好的事兒, 他又不是大羅神仙!!

  林源修淡淡瞟了一眼宋研竹, 宋研竹會意, 親自將林源修送到了門口,林源修才壓低了聲音對宋研竹道: “陶大少爺剛醒, 有些話我不便對他說明……方才我替他仔仔細細檢查了一番,他的腿不能動怕是個大問題……即便是養好了傷, 隻怕也會落下跛腳的毛病。你們得做好心理準備!”

  “就不能醫好麽?”宋研竹焦急道。

  林源修搖搖頭:“那日的連弩射中了他的腰, 他又中了毒,兩下裏一起影響,腿就成了這樣,能不能治好還真不好說……回頭我再和玉大夫商量商量。若是小姐方便,等陶大少爺身子恢複一些,最好同他一道回建州,不論是養傷也罷,找回記憶也好,多少都便利些。”

  宋研竹心情莫名沉重,走進屋裏,便見陶墨言坐在鏡子前,正對著鏡子照自己臉上的疤,齜著牙道:“這殺千刀的,哪裏不能砍,非要砍我的臉!”見宋研竹麵色不佳,他隻當是看見他的臉受傷心情不好,轉了頭道:“我是男人,臉傷著也就傷著了,無妨!”

  宋研竹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句,陶墨言見她不高興,繞到她身後去,等她一轉身,他變戲法一般從身後抽出一束花來,獻寶一樣送到宋研竹的懷裏,笑道:“漂亮吧?”

  宋研竹懷裏抱著花,有些不知所措地問:“你這是哪兒變出來的?”

  “讓陶壺去外頭摘的!”他指指自己的腿,“這不是腿腳不方便麽!”

  宋研竹又是匪夷所思又覺得好笑,這個陶墨言,怎麽越發變成個孩子模樣,花樣百出。

  一問,陶墨言搖頭道:“我也不曉得,但是隱約記得似乎在哪裏看過說,姑娘們都喜歡花兒!”

  腦子裏一閃而過宋研竹那張俏麗的臉,一字一句對她說:“我最討厭的便是杏花。”

  頭有些隱隱作痛,陶墨言伸手摸摸宋研竹的手道:“你不喜歡杏花?那我往後便不送你杏花!我覺得你會喜歡梅花,對麽?”

  宋研竹一喜,道:“你是想起什麽了麽?”

  陶墨言搖搖頭道:“隻是猜的?莫非我猜對了麽?”

  浮起的欣喜弱下去,她佯裝歡喜道:“是啊,我不喜歡杏花。”

  想不起來沒關係,她可以等他恢複記憶。

  ******

  又過了幾日,陶墨言的身子漸漸有了起色,漸漸也記起幾個人來。對宋研竹與他的過往卻總記不清。偶爾還覺得頭疼,右腿也依舊沒有知覺。宋研竹明裏暗裏提起要同回建州,陶墨言隻裝沒聽見。

  宋研竹特意請陶壺尋遍了整個蘇州城,找了個能工巧匠打造了一把輪椅,陶墨言終於可以不用依靠他人便可以自由來去。

  那一日宋研竹正在屋裏看信,外頭突然咚咚咚三聲敲門聲,初夏出去開門,宋研竹也沒在意,正看得聚精會神,身後一道陰影罩下來,宋研竹抬頭一看,麵前便是陶墨言放大的臉。

  她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抬頭問:“你是怎麽過來的?”

  “走過來的!”陶墨言輕聲笑道,指了指身後的輪椅,宋研竹了然地瞪了他一眼,嗔道:“這麽無聲無息地,可真是要嚇死個人!”

  “莫非是情信不成!”陶墨言湊近了要看,宋研竹忙護住。陶墨言提了聲量不滿道:“還真是情信啊!莫非……”

  “莫非什麽?”宋研竹揚眉。陶墨言低了聲音,自言自語道:“莫非是趙戎寄來的信?”

  “你記起六哥拉?”宋研竹問。陶墨言撇撇嘴,有些不屑道:“聽說是我的鐵哥兒們。我倒是記起了一些你和他之間的事情!”

  “我和他之間能有什麽事情?”宋研竹疑惑。

  陶墨言撇過頭,恨恨道:“記得還真不少!什麽文具盒子,什麽蝦餃蒸包!”

  他隱約記起趙戎很愛吃宋研竹做的東西,還記得趙戎成日拿著個文具盒子在他跟前顯擺,說是宋研竹親手設計,全天下獨一無二,還記得宋研竹一見趙戎就笑,而在他唯一僅有的二人相處記憶中,她竟然打了他一巴掌,叫他畜生!

  宋研竹有些啞然失笑:自從他醒來,在記憶這一塊,若是想起什麽他不感興趣的,他索性不想,若是想起什麽他想知道的,他便能如挖寶藏一樣挖掘自己的記憶,並且是沿著那一條線,孜孜不倦地刨根問底……刨根問底的對象不限於自己,而是周邊所有人。

  她有理由相信,方才他說的話裏頭,決計有一大半是陶壺透露給他的信息。

  陶墨言啊陶墨言,這輩子終於輪到有吃味的時候!

  這種大仇得報的感覺……宋研竹真想仰天長笑。

  那一廂陶墨言內心更是義憤填膺:這世道怎就如此不公平,聽旁人說起他們的過往來,從頭到尾都是陶墨言在出生入死,可結果,卻是宋研竹卻對著另外一個男人獻殷勤……

  一定是從前的他被人下了降頭了,不然怎能容忍這樣的事情!

  宋研竹見他撇著頭,實在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聲來,“這是家書……”頓了頓道,明日就是我家大姐姐的婚期了,還有趙家的九卿姐姐,再過半個月也要嫁到京裏。”

  “你要想去?”陶墨言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有些悶聲道:“這幾日你總念著要回建州,原來是為了她!”

  一想到趙家還有個對宋研竹虎視眈眈的趙戎,陶墨言便一百個不樂意:他這邊還沒讓宋研竹點頭呢,若是回去,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到手的媳婦兒隻怕都得飛了。他又不傻!

  他不樂意,一把抱住宋研竹的腰道:“不許回去!”

  宋研竹被他抱住左右不能動彈,又生怕旁人近來撞見這場景,忙掙紮道:“誒誒,放開我的手,咱們不能好好說話麽!”

  “好好說話幹嘛,好好說話能讓我媳婦兒留下來?”陶墨言索性沒臉沒皮道。

  宋研竹臊地一跺腳,道:“君子動口不動手!”頓了頓又覺不對,“誰是你媳婦兒!”

  “你呀!”陶墨言隨口回道:“話本子裏說了,英雄救了美人,美人可都得以身相許!總不能到了你這就變了規矩!我可不管,反正你這媳婦我娶定了!誰要跟我搶,我就剁了他!”

  他說完,自己頓了頓,疑惑道:“誒,這話我是不是以前也說過?”

  “……”這坦然到極致的恬不知恥反而讓宋研竹沒了話,想起從前陶墨言說“以身相許”這些話時,還能一本正經地說著,如今是越發無賴了。

  這失憶失的,沒臉沒皮了都。

  她咬咬牙,下了最後通牒道:“你再不放我可生氣了!一會就叫人把你轟回去,今天我就收拾包裹回建州!”

  “我可是病人,你忍心麽!”陶墨言可憐兮兮道,手依舊扒著宋研竹的袖子,眼睛啪嗒啪嗒地望著,像是路邊被人遺棄的小狗。

  “……”宋研竹徹底敗了,又好氣又好笑道:“離開建州之前我就想著可能會錯過趙九姐姐的婚禮,所以早早便備了一份厚禮放在我娘那,讓她到時候轉交給九姐姐。”

  “所以你堅持要回去,不是為了她?”陶墨言鬆開手,疑惑道。

  宋研竹搖搖頭道:“是也不是……”那日病發時走得急,她連隻言片語也沒留給趙九卿,後來到了蘇州又遇上了一連串的事情,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她才特意寫了封信給趙九卿,告訴她她的具體情況。若能趕上至交好友的婚禮,這輩子的遺憾能少一樁,自然是好的。可重要的是……

  “你的右腿總是不見起色,很多事情也記不清。大夫說了,若是能回建州,故地重遊,或許能幫你更快地找回記憶。回了府裏,家裏也能好好照顧你。”宋研竹解釋道。

  話音未落,陶墨言的嘴角揚起一個旁人不易察覺的弧度。麵上雖不動聲色,心裏卻是狂喜:瞧見沒,他的地位可比她所謂的閨蜜高上許多!

  這份狂喜沒能堅持多久,他一想到回到建州便有諸多束縛,他更不能穿越一堵牆便能見到宋研竹,他就覺得不高興,忙拍拍自己的腿道:“可我還沒好利索呢。你看看我這腿,看我這臉,建州那麽遠,路上再出點什麽事兒可怎麽辦?”

  一到這個時候。他就像個無賴一樣把自己身上的傷拉出來溜溜,宋研竹習慣了,瞟了他一眼:“所以得趕緊回建州,趕緊好起來!九月份便有一場秋闈,你還得趕回去應試。”

  若是錯過這一場,下一場便是三年後了,好在他及時醒過來,不然又得耽誤三年。

  “秋闈?我怕過?”陶墨言有些驕傲地搖頭道。

  宋研竹又是沉默。

  原本她還有些擔心陶墨言傷了腦,到了考場會影響發揮。私下裏問了周子安,周子安翻了個白眼問她:“你瞧她出了記不清人之外,哪一點像是傷了腦的!”

  前些時候周子安見他無聊,特意找他對詩,堂堂一州知府,險些敗給他。周子安不服氣,又讓他比策論,當場出題答案在心中醞釀後口述,陶墨言不過片刻便作答完畢,周子安聽完也不做題了,摸摸他的腦袋問他:上哪兒才能像他一樣傷了腦袋還便聰明的,他也想去傷一傷。

  有天賦了不起呀!宋研竹腹誹著,嘴上說道:“不是怕你來不及麽!”

  “來得及,快馬回建州不過十日左右路程,我傷了腿又不是傷了手,不影響拿筆!”陶墨言滿不在乎應道,不等他說完,宋研竹一錘定音道:“不管,這回聽我的!咱們後日就起程回建州去!”

  “哦。那好吧……”陶墨言被她的霸氣震懾了,仰頭道:“都聽我未來媳婦兒的!”

  “……”宋研竹不由自主的麵色泛紅,那一廂,陶墨言抽了抽鼻子:“廚房裏在做什麽菜,這麽香?”

  宋研竹一怔,嗚呼一聲抬腳就往廚房跑。陶墨言緊跟在她的身上,看著她利索地打開鍋蓋,拿手指摸摸耳朵,呼呼兩下,鬆了一口氣回頭對陶墨言道:“好在你提醒,不然這道菜都得糊了!”

  眼睛眯起來,像兩彎新月。見他盯著她,她笑笑轉身去揉案桌上的麵團,一邊揉一邊道:“這個龍井茶香雞最是費工夫,小山雞要飛水去血沫,在雞肚子裏放筍片、香菇、火腿,加龍井茶葉、黃酒、蔥段、薑片等等燉上個把時辰,之後還要抹上蜂蜜下鍋炸,每一道工序火候都不能錯,否則味道就不對。我可燉了好久了,若是功虧一簣,今兒你我可都別想吃飯!”

  拿著麵團在案板上啪嗒一聲甩,回過頭來笑道:“六哥從前吃我做的菜,你也總是想著法子蹭吃蹭喝,今兒不用蹭了,我給你做。一會給你做個蟹粉老筍麵,我跟李旺家嫂子新學的,私下裏偷偷做了幾次才敢拿出手,若是不好吃,你可不許嫌棄!”

  她的身後升騰著煙火氣,一瞬間讓陶墨言有一種老夫老妻的錯覺,似乎在很久很久的以後,她也會這樣的跳腳地跑過來,埋怨道:“哎呀你怎麽不早提醒我,看,菜又糊了!”

  這種平凡而簡單的幸福深深地刻進陶墨言的心裏,莫名的讓他心動,讓他就想和她這麽長長久久普普通通地過下去,直到白發蒼蒼,直到垂垂老矣,直到碧落黃泉……

  若能如願,何嚐不是一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