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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裏忽而打起雷來, 雨水鋪天蓋地地砸下來, 大有摧枯拉朽的氣魄。

  陶壺半夜裏被雷驚醒, 走到窗邊正想看看窗戶是否關嚴實, 一道閃電忽而劈下來, 劃破了整個天空。

  一旁的陶杯低聲道:“真是天有異象!”

  陶壺壓低聲音斥道:“成日裏這樣神神叨叨, 等少爺決定回建州的時候我就讓他把你留在蘇州, 讓你好好說個夠!”

  說著往裏間看了一眼,隻見陶墨言安安靜靜地睡著,似乎不被外頭的電閃雷鳴所影響, 陶壺這才放心地接著睡。

  他不知道,就在他轉身的一瞬間,陶墨言幾不可聞地悶聲“哼”了一聲, 聲音隱沒在電閃雷鳴裏, 無人察覺,時隔多日的夢魘將他拖入泥潭, 一抹眼淚從他的眼角落下來, 隱匿進枕頭裏, 消失不見。

  ******

  一匹馬飛快地馳騁在道路上, 陶碧兒緊緊抱住他的腰, 頭靠在他的背上,低聲啜泣著, “哥哥,都是我的錯, 到了嫂子跟前, 我跟她解釋!”

  他的心揪起來,從城外一路飛奔進城,一條路上都是屍體,經日積累,已經發出腐爛的氣息。胸口的傷隱隱作痛,他卻有些麻木,直到狂奔回陶府,直到看到躺在地上的屍首,所有的堅持忽而全部坍塌……

  他抱著屍首,泣不成聲:“研兒……”

  雷聲轟隆隆一聲巨響,雨點更加肆無忌憚落下來。

  時光快速流轉,仿佛就在一瞬間,他們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場景忽而一變。

  那一年,他揭開她的頭紗,滿目菁華,她麵若桃花,含羞帶怯地喚他:“相公……”

  “研兒……”他幾乎要握住她的雙手,可就在雙手交握的瞬間,時空流轉,一閃而過的臥室裏,他的身旁站著趙思憐,宋研竹忽而伸出手,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滿目心痛地說……

  “陶墨言,你這個畜生!”

  頭痛欲裂……

  他不由地攥緊拳頭,輕聲道“不是,研兒,不是……”

  亮光閃現,等不及他解釋,那場景已然跳到了最後——

  “少爺,少奶奶……死了……”

  “哥哥,嫂子已經走了,他走了,你快醒醒吧……”

  宋研竹,你怎麽能死呢?我還有很多話想對你說……

  夢裏的他一身血,如從地獄回來的魔煞,可是他跪在她跟前,心痛如潮水一般湧上來,猛烈地撞擊著他的心扉……

  是我害了你,宋研竹,是我!

  被趙思憐一箭射中的胸口此刻隱隱作痛,他卻隻覺得麻木。有什麽東西一點一滴落在宋研竹的身上,嫣紅的,同她的血落在一塊……

  一張驚懼的臉在他的跟前放大,陶碧兒捂住他的胸口,失聲痛哭:“哥哥,別丟下我!”

  雷聲轟隆隆響起,陶墨言忽而驚坐起來,背後全是冷汗。他愣怔地望望四周的布置,忽而抱住頭……兩世混亂的記憶全數湧入他的腦中,混沌在一塊,很快就相互剝離開來……

  他的頭一陣劇痛,汗如雨下,一道光閃過——

  那一年,杏花微雨時,他在春光燦爛的日光裏再一次見到她,她躲在杏花樹後頭,悄悄探出一個腦袋,臉上有兩團暈紅,陽光下,臉上的絨毛清晰可見,她嘴角一翹,很快便縮了回去。她假裝沒看見,視線卻所有似無地飄過樹後——他們說,她是宋府的二小姐。

  這樣偷窺他的姑娘,她不是頭一個,所以他並未放在心上,回府的路上,他卻又撞見她。

  這一回,他躲在暗處,就看到她捧著一隻受了傷的貓,急得險些哭出來。長長的睫毛上晶瑩的淚水,竟讓他生出幾分好笑。

  再見麵時,是在大街上,她不知在街頭發什麽呆,有輛馬車直衝上前,他情急之下將她拉開,反應過來時,她已經將臉埋在他的懷裏,一抬頭,是驚心動魄的美。

  明明早就心動,他卻渾然未覺……等到發現,誤會已經如一層又一層的山巒疊在他們兩人的跟前,她已經拒絕同他見麵。

  明明是想解釋的,明明想對她說清楚,可是直到最後……

  直到最後……想說得太遲,遲到陰陽相隔,再不能開口。

  想到最後宋研竹躺在他懷裏的樣子,這輩子從未落淚的陶墨言,忽而泣不成聲。

  ******

  “轟隆隆……”又是一陣驚雷,宋研竹從夢中驚醒,探起身子,便聽外間初夏和平寶兒正在說話。

  “咱們後日便要回建州了,想想還有些舍不得呐……府裏規矩多,大夫人總跟咱們過不去,老太太又偏袒大夫人。誒,自由自在慣了,一想到他們便覺得頭疼!”平寶兒低聲道。

  “咱們伺候小姐,小姐待咱們好便是了,你理她們做什麽!”初夏低低說著。

  平寶兒道:“我這不是心疼咱們小姐麽!旁人都還好說,就是那個表小姐,瞧著柔柔弱弱,卻是那樣凶狠的一個人,怪不得我從前一見到她便覺害怕呢!對了,初夏姐姐,李旺大哥是送醜奴回建州了麽?怎麽這幾日都見他身影?”

  “是吧。”初夏低聲回道:“出了那麽大的事情,也不是小姐能拿主意的,索性將人先送回趙家,該找證據該拿人都看他們。趙老太爺再不喜歡姑老爺,畢竟是自己親生骨肉,若是知道真相,不定怎麽懲治表小姐……天理昭昭,表小姐那樣的人,也該得到些報應了。”

  “這種人,千刀萬剮都不算過分!”平寶兒恨恨道。

  初夏回道:“可不是說。早些回去也好,若能瞧見她的下場,我忍冬姐姐泉下有知也該瞑目了。”漸漸低下去,道:“別說話了,咱們趕緊收拾收拾,都這麽晚了,再不睡,明兒又得犯困!”

  “唔……”

  外頭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宋研竹坐了片刻便覺口渴,起身倒了杯水正要喝,外頭一陣閃電劈過,窗戶上忽而映出一個人的身影,宋研竹忍不住低聲叫了一聲,手一抖,險些把水杯打翻。

  外間傳來低低的聲音,初夏輕聲問道:“小姐?”

  宋研竹定神看看,越發覺得窗戶外的人眼熟,忙攔住初夏道:“沒事,方才沒站穩,險些絆住了……你們睡吧。”

  一壁說著一壁打開窗戶,之間大雨之下,陶墨言呆呆地站在雨中,一身墨色的長身在黑夜裏不明顯,可是臉色卻蒼白如紙。

  宋研竹嚇了一大跳,趕忙拿傘往外衝,牽了他的手往屋裏帶,隻覺得冰涼刺骨。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宋研竹不由低聲怨道:“你瘋了麽!怎麽大半夜的跑到院子裏淋雨!”

  陶墨言也不知怎麽了,一眼不發便將宋研竹抱在懷裏。宋研竹推了兩下推不動,隻覺心生異樣,一時間又不知從何說起,隻好低聲問道:“怎麽了?”

  外頭電閃雷鳴,他輪椅都不坐了,拖著條殘腿四處走。也不知在雨裏站了多久,渾身上下都濕透了,走兩步,地上都氤氳出一灘水漬。

  初夏和平寶兒探出頭來也嚇了一大跳,好在平寶兒反應快,趕忙道:“大少爺大病初愈,淋了雨怕是要生病的。我這就煮些薑湯去!”

  說著便將初夏往外拉。宋研竹掙脫陶墨言,叫住初夏,低聲囑咐道:“記得把熬出來的薑湯濾幹淨,薑末一點都不能留。放點紅糖進去。”

  初夏爽快地應了一聲,腳底麻溜地便跑走了。

  宋研竹自個兒去拿了幹布,正想替陶墨言擦擦,就見陶墨言依舊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像是隔了許久許久就不曾見過她。隻是此時的眼裏比方才多了一分玩味。她恍然想起不愛吃薑的這個毛病她還是上一世得知的,不由有些心虛道:“我聞得了薑味兒,可是一點薑都吃不得,你也是吧?”

  話音未落,隻見眼前一黑,便是一陣天旋地轉,待她睜開眼,她整個人已經倚靠在陶墨言的懷裏,吻如疾風驟雨一般落在她的唇上,他渴望地聞住她,不再是從前的淺嚐輒止,而是攻城略地一般掃蕩。

  外頭的雨點劈裏啪啦落下來,一陣風吹過,屋裏的燭火隨風搖曳,昏暗的燈光讓人頓生如在夢中的錯覺。

  宋研竹腦子裏混混沌沌,陶墨言坐在椅子上,她的整個身子都躺在他的腿上。他就這樣抱著她,不給她半點拒絕的機會,發梢上的雨水落下來,滴在她的臉上,有一絲沁涼。她因為戰栗,微微地發起抖,他單手撈起她,眸色一沉,一揮手便將桌上所有的東西一掃而淨,而後如珍寶一般將她放在桌上,身子一彎,再次吻住她的唇。

  這一回卻是如品嚐美味一般,從她的眉間吻起,而後蜻蜓點水一般落在眼睛、鼻尖、唇上、臉頰……蔓延出去,是她玲瓏的耳垂。

  昏黃的燈光下,她的耳根微微泛著紅,陶墨言幾乎不假思索地吻上去,含在嘴裏慢慢逗-弄著,輕揉慢撚,全憑靈活的舌尖。

  宋研竹哪裏受得住這樣的逗-弄,整個人都癱成水一般。隻剩下最後一點理智,她低聲道:“陶墨言,停下!”

  幾乎在一瞬間,覆在她身上的人離開了。她身上一輕,睜開眼,就見陶墨言烏黑黑的眼睛如深淵一樣,眼裏莫名的情緒讓人捉摸不透。

  宋研竹臉上的紅暈未消,此刻也覺不對勁。

  眼前的陶墨言分明就是他,可是感覺卻不對。白日裏的他還在嬉皮笑臉地說著“媳婦兒”,可眼前的他,眼裏深沉地讓人害怕……宋研竹目不轉睛地同他對望,不由心髒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