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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研竹實在太震撼了, 久久不能回神。

  那一廂初夏輕聲道:“幼含姐姐說, 幼圓是她親妹妹, 在府裏時她從未聲張, 當時被送出府外, 她才告訴幼含, 還千叮嚀萬囑咐讓幼含好好活著。可卻萬萬沒想到幼圓還跟在趙思憐身邊。她這樣畜生不如的東西, 幼圓跟著她絕不會有好下場。這些年幼含姐姐雖在花想容,卻從未幹過傷天害理的事情,相反, 倒是私下裏救過一個誤入妓院的姑娘,那些人都可以為她作證。若是官府不能放過她,還請小姐代她求求情, 隻要能回到建州, 見了幼圓,將事情的前因後果都說出來, 能將表小姐繩之以法, 她任憑官府處罰!”

  “這事非同小可, 我也要同周大人商議商議……”宋研竹一想到趙思憐那張牲畜無害的臉, 頓覺毛骨悚然, 聲音漸漸低下去,卻帶了幾分堅定:“你讓幼含好好養身子, 定有用得到她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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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墨言的病反反複複了幾日,中途又發起燒來。林源修來看了幾回, 雖不見他醒, 他的麵色卻好了不少。長夜難熬,每到夜裏便是危及的時候,宋研竹不放心,索性白日裏交給旁人,夜裏守在身邊照顧著。

  頭一日夜裏陶墨言半夜發夢魘,忽而又叫起宋研竹的名字來,宋研竹為了安撫他,握住他的手,陶墨言竟就神奇地不再發冷汗,踏踏實實地睡了一覺,即便是發燒,也隻是哼哼了兩句,喂藥都比平日裏溫順。

  周子安在一旁看著神奇,打趣道:“我瞧這天底下什麽藥都比不上你管用。”

  陶壺在一旁默默地低頭,腹誹道:周大人,你可真是我家少爺的知音。

  一來二去,陶壺便發現,有宋研竹在的時候,陶墨言便能讓他們省心很多,每每陶墨言皺著眉頭喂不進去藥,宋研竹隻要一到,陶墨言便跟狗聞著人味似得,出奇地平靜。宋研竹又好氣又好笑,想起這人醒著的時候偶爾也這樣無賴,病了還能無賴地這麽純天然,委實不容易。

  陶壺無法,隻能央求宋研竹搬到陶墨言隔壁的屋子住——兩家雖就在隔壁,且那堵牆形同虛設,可是每每半夜急急地去隔壁請人,陶壺也覺得沒臉。

  宋研竹仔細思索,也就答應了。

  這一日,李旺正同她說起,前幾日他去縣衙擊鼓鳴冤告榮正三大罪狀的時候,劉老頭也去縣衙狀告榮正,榮正當下便被提審了,出現在縣衙之上,夾著腿走,讓人忍不住側目。人證物證俱在,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一向英明神武的縣老爺也不知怎麽了,說是案情有些撲朔迷離,還需再審審。看榮正那樣子,怕不是買通了縣老爺。

  宋研竹笑笑:縣老爺自然英明神武,這樣拖遝著,應當是周子安授意。官大一級壓死人,傍上這麽個官老爺,縣太爺也是不好做。

  李旺壓低了聲音道:“我私下裏問過縣丞,縣丞說,榮正派人砸東西是事實,指使旁人綁架老劉頭的家人也是事實,若是罪名成立,大約要坐幾年牢。隻是這樣的畜生,隻做幾年牢未免便宜了他,若是放出來,又是一個禍害。”

  “總不會這麽便宜他的。”宋研竹麵色笑道。

  話音剛落,陶壺急匆匆地跑過來,道:“小姐,我家少爺醒了!”

  宋研竹一怔,提腳便走,到了屋子門口,聽見裏頭傳來熟悉的聲音,是陶墨言帶了怒氣說道:“你什麽時候做事這樣瞻前顧後,你又不是菩薩,他還需要你來普渡?那樣的畜生,審不審都該先教訓一頓!”

  周子安反駁道:“你還能讓我怎麽教訓他,人家命根子都沒了,成了太監,說要告宋家二小姐,若不是我攔著,你以為她還能安生地待在屋裏照顧你呢!”

  “成太監那是他活該。他惹了人家姑娘,那命根子就算是還她的債了!那我呢?”陶墨言聲音揚上去,眼角一瞥周子安,周子安頗為無奈:你說這人,生了一場病怎麽性子都變了。

  他呢,他什麽呢!不就是他還在這躺著,一筆賬歸一筆賬,人家榮正用命根子還了宋研竹的帳,也得拿出點什麽來讓他解氣麽?

  嘖嘖嘖,真能算賬!

  周子安氣結,陶墨言道:“你方才可說了。你是我的至交好友,你見不得旁人這麽欺負我!”

  “……”周子安一怔,歎了口氣道:“好好好,你有能耐你有本事,那你告訴我該怎麽教訓他,還不能違法!”

  陶墨言嘴一彎,狡黠道:“枉你還說自個兒是知府呢!來來來,我教你……”

  屋裏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不多時,周子安跳起來,搖頭“嘖嘖”道:“你也太惡毒了。剛醒來就想這麽惡毒的法子報仇,你告訴我,你是真傻了還是裝傻呢?”

  “嗬嗬。”陶墨言輕笑,臉沉了下來:“不然我也剁了你的命根子,咱們再來討論傻不傻的問題?”

  “……”周子安沉默了片刻,終於罵罵咧咧地走出門,“我幫你去請大夫,好好替你看看,到底是你腦子出了問題,還是被鬼附身了!”

  宋研竹在外頭聽著不大對勁,回身望望陶壺,陶壺一臉擔憂道:“二小姐,少爺這一次醒來也不知是福是禍……他把我們這兒的人全都給忘了,連周大人都不認得。周大人方才費了好一番口舌才把他當日出事的情況說明白,就成了這樣……”

  陶壺無奈地攤手,宋研竹心一沉道:“怎麽會不認得?傷了腦了?”

  “已經讓人去請大夫了,一會就來。”陶壺道。

  正好周子安走出來,見了宋研竹,咬牙切齒道:“你可趕緊進去看看吧。以為他傻,腦子轉得比誰都快,我都快趕不上他了……”

  “誰在外麵?”陶墨言在屋裏喚道。

  陶壺神色一凜,揚聲道:“少爺,宋二小姐來了!”

  “請她進來!”陶墨言道。

  宋研竹莫名生起一絲緊張來,伸手撣撣身上的灰塵,邁步走進去,就見陶墨言斜斜地倚靠在床邊上,臉比起從前更瘦了一圈,麵色有些蒼白,臉上的傷疤十分明顯,把英氣的臉劃分成了兩半,多少添了些匪氣。

  好在他現在是活生生的,靈動的,而不是前幾日那個隨時可能死去,滿嘴說著胡話的陶墨言。

  又是一次生死離別,好在沒有又隔一世。宋研竹生出一絲慶幸來,眼眶都濕了。

  陶墨言對她招招手,她便走過去,坐下後,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問道:“你就是宋家二小姐宋研竹麽?”

  “你不記得我了麽?”宋研竹問。

  陶墨言搖搖頭道:“不記得了……”這裏的每個人見了他眼眶都泛紅,他見了沒有什麽感覺,隻有眼前的這個女人,她聲音一顫抖,他連肝兒都覺得疼。

  “或許是真的很喜歡……”陶墨言低聲呢喃道。宋研竹疑惑地看著他,他提高了些音量道:“我想我從前一定很喜歡你。否則我不會為你斷了六根肋骨,不會為了你被箭穿心,更不會因為你流眼淚,便難過得不得了……”

  陶壺在一旁聽得眼睛都直了,心底裏暗暗叫囂著:這不是我家少爺,這一定不是我家少爺……轉而一想不對勁,這莫非是他從前看過的話本子裏人物說過的話,怎麽再次醒來的少爺,說起情話來,竟能麵不改色心不跳,把情話說得這樣自然。

  這情形他是呆不下去了,得趕緊把大夫找來才行。他想想,趁著兩人都不注意,趕忙開溜。

  便是宋研竹也有些不知所措,陶墨言不明白他們臉上變幻的神色,輕輕握住宋研竹的手說:“我大約是在鬼門關跟前走了一遭,什麽都忘了。這會連自己活著都不能確認……你讓我抱抱你,或許我抱抱你,能覺得實在些。”

  一邊說著,一邊抬手要擁抱她,隻可惜一隻手斷了還未複原,一抬手便皺了眉頭,他也不管,用右手圍住她,紮紮實實地將她摟在懷裏。宋研竹要躲開,他低聲警告道:“可別推我,我這會身上可都是洞呢!你要一推,不小心又斷了哪根肋骨,我可得痛死!”

  他說著話,手上又加了幾分氣力。說話的聲音這樣大,連逃到門口的陶壺都聽見了聲響,不由得替主子紅了臉。

  宋研竹再不敢動彈,僵硬的身體漸漸放鬆下來:雖然他未必記得她,可是人卻是熟悉的人。聞著他身上熟悉的氣息,輕聲道:“你從前可不會這麽不講理。”

  “是麽?我以前這麽傻?”陶墨言言簡意賅,下意識將人又往懷裏摟了摟,不屑道:“我可記得有句話叫‘有花堪之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自然得抓住機會……不然哪天再受一次這樣的傷,指不定想抱你都沒得抱了!”

  “呸呸呸!”宋研竹忙啐道,“壞的不靈好的靈!”

  陶墨言瞧她的樣子,忽而高興起來,揉揉她的腦袋說:“傷一次還能抱得你這樣的美人,不虧!”

  不知怎得,分明抱著的是個溫婉的小人兒,眼前卻是出現同樣的一張臉,狠狠甩了他一巴掌,罵他道:“陶墨言,你這個畜生!”

  “你以前打過我麽?”陶墨言疑惑道。

  宋研竹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想起重生後陶墨言幾次糾纏,她確實出手過幾次,陶墨言忘了,她卻還記得,她不想騙他,隻得硬著頭皮,點點頭,“打過!”

  “以後不許打我,更不許罵我!”陶墨言輕聲道。

  宋研竹不明所以,卻答應道:“好,往後再不打你,再不罵你。”

  陶墨言滿意地點點頭,又覺得有些異樣,分明溫香暖玉報滿懷,可是心底裏卻翻滾起一股酸意,從心底裏翻湧上來,湧到鼻尖,湧到眼角,讓他忍不住想要落淚,甚至讓他覺得萬分內疚,讓他隻想用世間的一切償還眼前的女人。

  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必定不是個愛流淚的人,所以……他一定是出問題了。

  陶墨言將宋研竹攏在懷裏,心底裏又踏實起來。

  宋研竹不再掙紮了,溫順地靠在他的胸前,聽著他的心髒撲通撲通地跳著,她的心莫名地心安。

  陶墨言動了動,忽而身子一頓,對宋研竹道:“宋研竹,我的右腿……不能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