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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誰在外麵!”醜奴倏然抬頭, 宋研竹索性推開門。

  初夏衝了進去, 走了半步不敢向前, 頓了一頓, 話未出口眼淚撲簌簌往下掉:“幼含姐姐, 你怎麽變成這樣?”

  醜奴下意識瑟縮地偏過頭去, 長長歎了口氣, 道:“我就曉得,瞞得過誰也瞞不過你。”

  竟是幹脆地承認了自己就是幼含。

  抬了頭,看向宋研竹道:“你別怨恨我沒及時救你, 我離開建州許多年,早就不記得你的樣貌了……你也別感激我,當年陶大少爺救過我的命, 我也不過是還他一條命罷了。這輩子作孽太多, 我也是死不足惜。”言語裏竟有了輕生的意思。

  初夏瞧她那模樣,又想起從前她那嬌俏活潑的樣子, 再看看她這會形如枯槁的模樣, 不由地落淚道:“姐姐何必說這樣的喪氣話。好不容易從那狼窩裏逃出來, 自該有怨抱怨有仇報仇。姐姐別怕, 凡事還有小姐, 她自會替你做主的!”

  “我不怕死,隻是我還有心願還未了……”醜奴握住初夏的手, 輕聲問道:“初夏,我想問你打聽個人……幼圓, 幼圓她還好麽?”

  “她還在思憐身邊伺候著, 眼下是她的得力丫鬟,左膀右臂,思憐上哪兒都帶著她。”宋研竹輕聲回道。

  哪知醜奴聽完,當下變了臉色,恨恨道:“幼圓怎麽能還呆在她的身邊!趙思憐她就是個兩麵三刀、蛇蠍心腸的賤人!不能讓她呆在她身邊,不能讓她呆著!”

  她說著便激動起來,狠狠拽住了宋研竹的手,初夏用盡了全力才將她的手掰開,她頹唐地坐在地上,淒惶地說道:“我好不容易才苟活下來,就是想有生之年再見她一麵……她是我的親妹妹啊,趙思憐將我害成了這樣,她怎麽還能留在她的身邊幫她?”

  “幼含姐姐……”初夏低聲喚道。醜奴低著頭,喃喃自語著。初夏生怕她情緒激動起來再傷著宋研竹,對宋研竹道:“小姐,你先出去吧,我想跟幼含姐姐單獨說說話。”宋研竹不放心,她壓低了聲音道:“別擔心,外頭有官兵守著,若有不對,我喊一嗓子你們便可進來。”

  宋研竹這才出門去,等了片刻,從窗戶縫裏往裏看,初夏在柔聲對她說著什麽,醜奴的情緒也漸漸平複下來,宋研竹湊近了,隱約能聽見屋子的對話。

  那一廂,醜奴正輕聲道:“趙思憐瞧著柔弱纖細,實則內心極為歹毒,對身邊的婢女更是動則打罵。或許是我早就在她身邊,又從不忤逆她的意思,所以她不曾對我如何。在我跟前,她先後打死、打殘了四五個丫鬟,我怕了,想換到後院去灑掃,她竟對我也下了毒手。”

  初夏道:“我問過幼圓,她說你是因為生了重病才被挪到莊子裏的……”

  “生了重病?”醜奴冷笑道:“我初時也隻當自己是生了重病,被人抬出府外的那日,好巧不巧讓我知道了真相——初夏,我這不是生病,是被她下了毒了。好在發現地早,不然我早就又聾又啞。到了莊子裏,我終日惶惶不安,就怕她哪日想起我,怕我泄了她的秘密,再把我殺了,我便想著要逃跑,哪知被她發現了,她讓人狠狠打了我一頓,隨即便把我賣到了窯子裏……最下等的窯子,簡直是人間地獄……”

  醜奴說著,渾身戰栗起來。初夏捂著嘴,幾乎說不出話來。醜奴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又道:“有一天,我又逃了,一路逃到了蘇州,栽在了花想容的後門。是花想容救了我。”

  “姐姐好不容易逃出虎口,為何又要陷入狼窩?”初夏痛心道,“你的臉又是……”

  “這世間哪一處是幹淨的。這裏好吃好喝,為何我不在這裏。我對花想容說,我不想接客,她便對我說,隻要我的臉毀了,我這輩子隻會是個婢女,所以我化花了了自己的臉。”她平靜地像是在說旁人的事情。

  宋研竹渾身打了個戰栗,屋裏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她不忍心再聽,抬步去了廚房。

  那一廂,陶杯正蹲在爐子邊上燉藥,見宋研竹過來,輕輕“哼”了一聲,不打算理她。陶盞自個兒先站起來,恭敬地叫了一聲“二小姐”,抬手推了一把陶杯,低聲道:“叫人呐!”

  才不要……陶杯腹誹著。陶盞再推,陶杯怒了,站起來蹙眉道:“都是她害得咱們少爺成了這樣的!我陶杯什麽都不認,隻認咱們少爺。誰對咱家少爺不好,她就不是好人!”

  說完臉一偏,又哼了一聲。陶盞大窘,忙對宋研竹道:“二小姐莫怪,他這兒……”指指腦袋,“有時候不太靈光!”

  “你才不靈光呢!”陶杯啐了他一把,陶盞趕忙捂住她的嘴,對宋研竹嘿嘿笑。

  宋研竹也不說話,搬了個杌子坐在一旁,盯了藥罐子看了半晌,對陶杯道:“你家少爺看著挺堅強的,其實最怕苦。你若要給他吃這個藥,最好多放些冰糖……他那樣挑食的人,怕是連藥都要挑的。”

  “要你管!”陶杯倔道,宋研竹笑笑,轉身走了,就聽陶盞捂住陶杯的嘴,低聲叱喝道:“你是不是傻,你是不是傻,你是不是傻!就你這樣嘴欠的,在話本子指定活不過兩頁,一出場就得被主子賜死了!若是少爺好了二小姐成了咱們少奶奶,我看你到時候往哪裏跑!”

  宋研竹回了屋,張氏早就備好了熱騰騰的飯菜,見宋研竹回來,又是露出一副十分內疚的表情,平寶兒挨上來壓低了聲音道:“李大哥李大嫂這幾日寢食難安,店門都不開了……李大哥說他犯了這麽大的錯,沒臉再開這個店,收拾了包裹趁夜就回建州負荊請罪去!”

  “糊塗!”宋研竹揚聲道。張氏嚇了一跳,宋研竹忙勸道:“李大嫂,你趕緊去吧李大哥拉回來。這事兒原本就不賴他。旁人若是要算計,定是見縫插針,咱們防不勝防。眼下這樣亂,若是李大哥走了,咱們這一院子的女眷誰來保護,誰來照顧!”

  “小姐,我們就是覺得對不起您……”張氏眼淚汪汪,宋研竹歎了口氣道:“我住在這兒這些日子,二位待我們甚好,若是李大哥李大嫂還當我是自家人,便留下,李大哥若是執意要走,我也不攔著,這就收拾了包裹也走吧!”

  平寶兒拉著李大嫂低聲道:“趕緊讓李大哥回來吧。這事兒小姐原也不想宣揚出去,若李大哥執意要去建州,原本沒出什麽事兒,到了老爺夫人那,都要變成天大事兒。到時候幫不了小姐,還要害了小姐!姑娘的名聲可比什麽都重要!”

  張氏唬了一跳,仔細一想平寶兒的話,才覺得自己夫婦二人思量欠周到,屈膝跪在宋研竹跟前磕了三個頭,宋研竹趕忙拉起她,她抹了把淚道:“我這就去把他拉回來!”

  她走出門,不多時初夏便回來了,瞧著麵色不大好,進了屋,宋研竹忙讓平寶兒搬把杌子讓她坐下。她喝了口水,握著水杯的手卻在微微顫抖,宋研竹一摸她的手,大熱的天裏,她的手竟是冰涼刺骨。

  平寶兒也是心下驚詫,忙問道:“那人究竟對你說了什麽,竟把你嚇成這個樣子!”

  初夏捧著水杯一下子沒捧住,被子啪嗒一聲落在地上,水濺起來,她才晃過神來,對著宋研竹慘然一笑,道:“小姐,周大人想知道的那些問題我都問了幼含姐姐,她都告訴我了……方才我也去了周大人那,一五一十全說了。”

  “做的好!”宋研竹讚道。

  初夏道:“幼含姐姐一向是個念舊情的人……好在沒忘了我。”

  “既說了便是好事,姐姐為何嚇成這樣?”平寶兒疑惑道。

  初夏長長深呼吸,方才她聽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故事,她越想越覺得人心可怕,此刻見宋研竹關切地望著她,再想起曾經慘死的“忍冬”,不由定了定心,對宋研竹道:“小姐,姑老爺和表小姐的船可能不是遇上船難。”

  “嗯?”宋研竹抬了眉頭。

  初夏點點頭,確認道:“方才幼含姐姐對我說,她曾經在蘇州城裏見過一個乞丐,她當下覺得那個乞丐眼熟,後來才想起來是姑老爺的小妾吳氏……吳氏沒認出幼含姐姐,當時她餓瘋了,幼含姐姐給了她一個饅頭,旁敲側擊地問起了她家裏的情況,才知道姑老爺被抄家了。幼含姐姐問她為何會流落到蘇州,她說……”

  宋研竹越聽越好奇,追問道:“她說什麽?”

  初夏頓了頓,道:“她說,當天他們並沒有遇上船難,而是有人在他們的酒裏下毒,他們是活生生被丟到了海裏,大部分人都淹死了,隻有她,當時酒喝得少,又自小生活在漁家,深諳水性,才逃過一劫。”

  “下毒……活生生丟到海裏?”平寶兒聽得後背一陣發涼。

  宋研竹也是愣怔在原地,想起最後寥寥無幾的幸存者,趙思憐和她的兩個丫鬟,再想起趙思憐當日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反複描述船難時她驚慌失措無依無靠的悲慘遭遇,也是一陣發涼:趙思憐不隻是惡毒而已,她還喪心病狂,她竟然——

  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