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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想著, 陶夫人卻笑道:“趙戎才華橫溢, 不必太過擔心。墨言到時也將同他一同赴考, 但願他們都能金榜題名!”

  “那是自然!”趙九卿笑道。

  二人又聊了片刻, 才相互道別。

  宋研竹正要走, 陶碧兒卻攔在她的跟前, 扭捏了片刻, 朗聲道:“方才是我誤會你了,我跟你道歉!”

  說完,一溜煙兒的便跑到了陶夫人身邊。

  宋研竹愣怔了片刻, 心頭忽然豔羨:陶碧兒一生都活得自在,不諳世事,卻有父母護著, 兄弟捧著, 養出這一副純真無邪、清澈見底的灑脫性情來。

  頭頂陽光西斜,她仰頭看看太陽, 心中卻也明朗:前一世不濟, 這一世她也是幸福的, 爹娘如今和好如初, 兄弟哥哥都有出息, 隻要她自個兒能尋得一份幸福,那這一世, 也算是完美了。

  出了圓形拱門,初夏急匆匆地跑到跟前, 焦急道:“小姐你上哪兒去了, 教我一陣好找!”

  “迷路了。”宋研竹笑著應著,隨她走了兩步,又遇見方才的小沙彌,圓乎乎的臉上有一雙明亮的眼睛,笑起來完成一條線,朝宋研竹眨巴眨巴眼,道:“施主上哪兒去了?不詳簽了麽?

  趙九卿驚訝道:“你也求簽了?”

  宋研竹袖籠中藏了簽文,正想搖頭否認,趙九卿卻推了她一把,道:“既求了便別浪費,那位詳簽的大師很是靈驗,旁人想讓他詳簽,他還得看眼緣呢!”

  說著便將她往前帶,直看到一位白發蒼蒼,仙風道骨的老和尚。趙九卿將她按著坐下來,宋研竹無奈的搖搖頭,從袖籠中取出簽文,隻見老和尚眯著眼看了一眼,慢慢悠悠道:“謀望雖遲,終有所遇,福神相佑,扶持門日,終年運泰,事宜進取,凡事稱心,鹹無憂慮。山濤見王衍,乃上上簽。”

  “那是個什麽意思!”趙九卿不明白,還要再問,那老和尚卻是閉緊了嘴,半個字不說。

  趙九卿曉得他的脾氣,無奈地對宋研竹笑笑,低聲道:“但凡高人脾性都與旁人不同,罷了,既是個上上簽,我們隻當它是萬事大吉!”

  挽著宋研竹的手出來,問道:“你方才上哪兒去了?”

  宋研竹斟酌了片刻,便毫無保留地將方才遇見趙思憐,及在後山中提到的她同陶墨言的話一一說與趙九卿聽,趙九卿聞言默了片刻,鬆了口氣道:“好在墨言是個極有分寸的人,換做旁人,隻怕此刻早被算計了去!”

  她這個堂妹,城府和心機比她想得還深,好在宋研竹不慌不忙地應對了,要是換個笨嘴拙舌的上去,今日隻怕要折在這兒。

  “我瞧她是一早便算計好了。今日在此上香的人這樣多,若是墨言也同榮正那般輕浮,興許早就抱著她穿越整個護國寺,落在旁人眼裏,也不知是怎樣的風月故事!”趙九卿歎了口長期道,“好在墨言是個‘柳下惠’,恪守禮法,將她留在林子裏,否則我趙家姑娘的名聲都得賠進去。我雖惱她,又覺得她可憐……你別瞧她平日裏瞧著柔柔弱弱,骨子裏比誰都要強得緊,兒時祖母特意讓我們幾個都去了閨塾,她一聲不吭,卻事事都要做到最好。琴不如我,便日日練夜夜彈,十個手指頭都破了還在咬牙練著,直到先生讚她一句好,諸如此類的事情從未斷過。原本她如仙女一般讓人捧著,如今卻跌入凡塵,許是瞧見了墨言,便將他當做救命稻草了!”

  “她同陶大少爺是舊相識,陶大少爺總顧念她一些。”宋研竹低聲道。

  “從前或許是……”趙九卿已有所指道:“許她就尋思這一點才貿貿然前去尋陶墨言,隻等他心軟,能送她去就醫,人來人往下,她許就能攀上陶墨言了……隻可惜她性子太過好強,應當是早就瞧你不順眼,才會選這麽個地方同你鬥嘴,原想順水推舟誣陷你一把,沒想到你卻不上當,狠狠地反擊了一回,更沒想到,竟是招來了正主兒……事關陶墨言名聲,陶夫人怎麽可能冷眼旁觀?所以這樣絲毫不給她留情麵,毫不客氣地便將她推到了人前……原本是算無遺策,敗就敗在她少算了一樣——人心。哎,也是自作自受。”

  趙九卿頓了頓,道:“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陶家與我趙家是世交,墨言更是從小便同小六玩在一塊。旁的說不上,這個我卻是了解的——墨言很不喜歡憐兒。”

  “啊?”宋研竹有些疑惑。

  趙九卿見她有興趣,壓低了聲音道:“這件事過了許久,也是小六對我說的,你不提我都忘了。那年小六和墨言在我三叔家住了幾日,正巧被墨言瞧見憐兒淩虐下人……她一向對下人極為嚴苛,那一日也不知發的什麽火,讓個丫鬟吞滾油,小六和墨言正好路過,救下了那個丫鬟。”

  宋研竹恍然大悟:陶家正堂兩側掛的便是“積善之家,必有餘慶”,陶家對下人一向仁愛,對大戶人家淩虐下人的行徑更是深惡痛絕。或許隻是窺見了趙思憐暴虐的冰山一角,陶墨言便如鯁在喉。

  可是,百煉鋼也拚不過繞指柔,前一世的陶墨言,到底是怎樣敗在了趙思憐的柔情之下?

  想起方才陶墨言站在她的身前護著他的模樣,她竟有些晃神:終其兩世,她所求所願,不過是,有人能在她迷茫時為她點亮一盞明燈,能在她陷入泥潭時伸手扶她一把,風雨共度,同甘共苦。

  陶墨言從人群中走出來站在他跟前的那一刻,陽光落在他的身上,她望著他的剛毅的側臉,就在那一刻,她的心忽而頓了一頓……就像是許久許久之前,她躲在母親的身後,第一次看見他時,他不發一言,隻是微微一笑,仿佛整個時間都延緩前進的速度,她甚至能聽見花開的聲音……

  熟悉的感覺忽如其來,既陌生,又熟悉,熟悉地讓她心生恐懼和遲疑……

  宋研竹兀自出神,趙九卿仔細打量她的神情,麵色凝滯,道:“你平日一向不愛打聽旁人的消息,怎麽今日卻對她二人的事這樣感興趣?”

  宋研竹不由一窒,垂下眸子掩飾道:“好奇罷了。陶大少爺至今未婚,若是能同憐兒在一塊,也算是青梅竹馬,成就一段佳話。”

  “青梅竹馬多了去了,要成就佳話,也非憐兒不可!”趙九卿輕笑一聲,點點宋研竹的頭道:“你呀,想事兒就是簡單了些!聽說陶夫人原是京裏勇毅侯府的嫡出小姐,內宅夫人那些勾心鬥角她早就看遍了。許就是在勇毅侯府看得太多,嫁入陶家之後她才從嚴整肅內務,決不讓陶家出勾心鬥角的事兒。聽我娘說,當年她的鐵血手腕讓人驚訝……也就是上了年紀了,隨陶知府回到建州後,才越發修身養性。別看她此時這樣平易近人,一雙眼卻是銳利得很,斷人無數,就憐兒那些小九九,在她跟前不值一提。說起來我當真羨慕碧兒,有這樣的娘護著,才能有這樣利落的性子。”

  話音一轉,又回到了趙思憐身上,“有陶夫人在,憐兒想要嫁給陶墨言隻怕不可能……陶夫人喜歡的,怕也是利落爽直,玲瓏通透的人兒,憐兒……心思太多了。”

  宋研竹想起上一世陶夫人對自己無來由的喜愛,默默地想,自個兒算不上“利落爽直、玲瓏通透”,想想卻覺好笑:要成親的是陶墨言,不是陶夫人,陶夫人再喜歡又有什麽用,陶墨言的喜惡才是最重要的。

  趙九卿握住宋研竹的手道:“你回去也當小心些,憐兒這樣好強的人被你當眾駁了麵子,隻怕此時心中對你多有怨恨,隻不知她後頭還要做些什麽。”

  宋研竹點頭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不怕她!”

  ******

  黃昏時,宋研竹才回到府裏。原以為依著趙思憐的性子,早就到老太太跟前告了她一狀,老太太定然要訓誡她一頓,哪知回了府裏,竟是一派寧靜。宋研竹到底不安心,便將白日在寺廟的事情對金氏一五一十說了,金氏聽完匪夷所思,搖頭直歎:瞧不出趙思憐的心思竟這樣深。宋研竹不慌不忙提到了從前的紅姨娘,麵似解語花,弱柳扶風一般的柔弱女子,狠辣起來比誰都可怕,金氏登時心有戚戚嫣,原是想要尋趙思憐說個清楚,被宋研竹勸了回來:她畢竟是老太太心尖兒上的人,事兒若是鬧大了,以老太太的性子,難免會以為是她們不容人。

  又過了幾日,府裏依舊一派寧靜,某日宋研竹上老太太屋裏請安,瞧見趙思憐依舊溫婉柔和的樣子站在一旁,袁氏正同老太太說,又替宋歡竹和趙思憐兩人置辦了頭麵,宋老太太對她一視同仁的做法很是滿意。

  袁氏趁此機會對宋老太太提及,想為宋盛遠納兩個妾,人選已經定好了,一個是她娘家送來的一個小丫頭,生得很是玲瓏俊俏,一個是宋盛遠的通房,原本也是袁氏的陪嫁丫頭。

  宋老太太聽聞,大大地讚了一番袁氏知書達理,金氏隻當是沒聽見,榮氏卻很是有些坐不住——伺琴的事情知道的人雖不多,但她也聽說了一些蛛絲馬跡。從前榮氏同袁氏相交甚好時,袁氏便說過,這一世拚死也不能讓宋盛遠納妾,可最終她還是屈服了。若是榮氏這一胎生不下個兒子,隻怕也是逃不過納妾的命。

  袁氏又道:“前些時候憐兒屋裏的那些個人全被打發了,研兒身邊的芍藥也不在,還有三弟妹,眼見著要生了,身邊人手也缺了些……兒媳原是想早些將人補齊,又想著要慎重一些,才拖了些時日。今兒一早牙婆便將人送來了,兒媳看了看,一個個很是伶俐。還請娘給個主意,讓誰先選?”

  宋老太太“嗯”了一聲,環視了眾人一圈,闔上眼道:“老三家的是長輩,自然讓她先選,憐兒身邊最是缺人,就讓憐兒先選,等回頭研兒再去把。”

  袁氏心中原也是這麽排的,隻是近來學了乖,輕易不自己拿主意,得了令,臉上欣喜道:“兒媳愚笨,一直在想如何排好,就怕得了郎情失了嫂意,還是老太太厲害。”

  宋研竹心底裏不由得“啛”了一聲:這馬屁拍的,著實太過明顯。

  正想著,站在老太太身邊的趙思憐拽著老太太的衣角輕聲道:“論年齡,姐姐比我年長,自然應當姐姐先選,論親疏,我是客人,姐姐是主人,更該姐姐先選……”

  “什麽主啊客的,可不許渾說!”袁氏親切道:“你是我的幹女兒,更是老太太心尖尖上的人,一家人,哪分主人客人!你再這樣說,老太太可得生氣了。再者說,你研兒姐姐最是懂事,哪會同你計較這個!對吧,研兒?”

  這樣的高帽子戴下來,難道還能說不對?宋研竹嘿嘿一笑,低下頭忍不住翻了個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