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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榮理將人拉遠了, 陶夫人掃了一眼眾人, 最後卻落在趙思憐身上。趙思憐此刻頭昏眼花, 勉強自個兒挺直了腰背站著, 就看陶夫人溫婉笑著, 眸光一斂:“你就是趙侍郎家的千金麽?多年不見, 挺拔了不少。”

  “趙侍郎?”人群裏有官紳家的夫人, 隻聽“趙侍郎”三個字,忽而又想起趙思憐方才說的“父母雙亡,寄住在表姐家”, 忽而恍然大悟,“原來她就是那個大貪官趙誠運的女兒!”

  “聽說趙誠運貪了一大筆賑災款,最後遭受天譴, 死在了海上……”

  “哦那個趙誠運啊, 這就是那個貪官的女兒……”

  “她怎麽還有臉出來,嘖嘖……”

  “肯定是貪了很多錢, 聽說她夫人難產了一屍兩命, 他自己也莫名其妙死在海上, 屍骨無存, 隻有她家女兒回來了, 趙家還不要她,還是宋家的心軟, 收留她的呢……就這樣還誣陷自己表姐,還哭哭啼啼地拿咱們當傻子, 嘖嘖, 果然是一家人,都是不要臉的種!”

  一時間人群嘰嘰喳喳許多人說著說著,恨不得將手戳到趙思憐的身上。

  “賤人……”

  “不要臉……”

  “報應……”

  細細碎碎的惡毒之語像是無數把尖刀刺向趙思憐的身上,刺地她遍體鱗傷。她抬頭看看笑語殷殷的陶夫人,心生後怕:她不過一句話,便讓自己墮入地獄……旁人總是小心翼翼地護著她的身世,唯獨她,毫不留情麵的戳破。聽聞陶夫人一向溫柔賢惠,此刻卻是這樣待她,隻能說明……她怒了。

  她壓根就瞧不上她,不在乎她,所以,連她的顏麵都從不放在眼裏,所以,這般赤裸裸地揭示她的身世——“趙誠運”三個字,儼如魔咒一般禁錮著她的人生,揮之不去。

  趙思憐忽而想起從前,她也曾這樣毫不留情麵的踐踏過許許多多的人,而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我為魚肉……

  趙思憐蒼白著臉,忽而心頭翻滾起一股腥甜,她勉力壓住,輕聲笑道:“思憐給夫人請安。”

  “客氣了。”陶夫人溫婉笑著,一壁挽過宋研竹的手,柔聲問道:“我和墨言一直在住持方丈處辯佛理,你是打何處來?”

  兩句話,看似隨意,卻很好地替陶墨言做了解釋:陶墨言一直同我在一塊,不可能同你私會,你是打哪兒來啊?

  陶夫人目光銳利,宋研竹了然地接過話頭道:“我同趙家九姐姐一塊來的。”

  話音剛落,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輕笑,“誰又在拿我們宋二小姐尋開心呢?”

  宋研竹轉身欣喜道:“九姐姐!”

  “你這體質啊,就是招小人,可得好好求個簽,去去小人才好!”趙九卿掃視了一眼眾人,同陶夫人見了禮,嘴邊掛著微笑,聲音清澈,如一股清風一般吹過眾人心頭,“憐兒妹妹孝敬父母自是無可厚非,該點長明燈,該上香,自也由著你。可因著幾句口角便哭成這般模樣,難免讓人誤會是研兒妹妹欺負了你。更何況,這會情郎的罪名也太大了些,我這一嬌滴滴的女子,可擔不起‘情郎’二字!”

  趙思憐嘴抖了抖,正待叫一句“姐姐”,趙九卿握著宋研竹的手重重捏了捏,隻當是安撫,笑道:“我在詳簽那等了你許久,都不見你來,還以為你出了什麽事兒。”

  從頭至尾,竟不看趙思憐一眼。

  宋研竹無奈道:“我一向是個路癡,在這寺廟裏都迷了方向。原是想去找你,卻不想被人纏住了,想走都不讓,抽出手來,人跌一大跟頭,全算我頭上了!姐姐你要再晚一些來,我隻怕要被送進衙門裏治罪了!”

  “那哪能!”趙九卿捂著嘴輕聲笑,“陶知府一向公正廉明,多少冤假錯案到了他手中都真相大白,若您真如竇娥一般蒙冤,可記得要到陶夫人跟前求一求,讓她替你美言兩句,若真不行,我這‘情郎’陪你走上一趟便是!”

  宋研竹“噗嗤”一聲笑,趙九卿也有些無奈地攤手對宋研竹道:“早知你這樣不識路,便該將你帶在身邊。今日可是我求著宋二夫人,才能讓你陪著我上香的,若是弄丟了你,我的罪過可就大了!”

  趙九卿幾句話,不動聲色地便說出了宋研竹今日的來意、陪同以及迷失在此的原因,方才還覺創下功勞的婆子見勢頭不對,對旁人使了個眼色,悄悄走開了,隻留下一個趙思憐,孤零零地站著。

  趙九卿一向沒有棒打落水狗的習慣,可見了趙思憐,仍是忍不住添了一句:“妹妹自小便時常陪同三嬸到護國寺燒香禮佛,於這護國寺比我還要熟稔,莫非也是迷路了?”

  “是……”趙思憐麵如死灰,低著頭輕聲應著,她不敢抬頭看陶墨言的臉,卻能知道,陶墨言此刻的臉色定然不是很好。

  而一旁的陶碧兒,早就放棄幫助趙思憐,走回到陶夫人身邊,委屈且不滿道:“娘,她怎麽這樣啊!”

  趙思憐嘴唇輕輕哆嗦,麵色煞白,眼淚撲簌落下,身邊的幼圓忙上前扶著她。

  趙九卿見她杵著,出聲道:“妹妹既要供長明燈便早些去吧,免得去遲了,出來又再迷路,還得旁人勞師動眾地找你。”

  宋研竹忍不住想要鼓掌,卻硬生生憋住了。

  趙思憐忽而一仰頭,一口血從喉頭湧上來,一滴血,兩滴血,落在地上,幼圓低呼了一聲“小姐”,宋研竹低頭望望她,隻見她抬起頭來,怨毒地望了她一眼,竟是一聲不吭,捂著帕子,迅速地離開了。

  趙九卿這才領著宋研竹上前同陶夫人說話。

  “多謝夫人解圍!”宋研竹誠心謝道,偏了身子又謝陶墨言,“感謝陶大少爺。”

  陶夫人依舊一派春風和煦的模樣,好似方才不曾發生過任何事情:“舉手之勞罷了。也是咱們有緣分……”陶夫人若有所指地望了下陶墨言,笑道,“墨言總在我跟前說起合慶,說他聰明機靈,很是惹人喜愛,聽說前些時候過了府試?”

  宋研竹點點頭。前些時候宋合慶和朱景文二人一同去考童生試,將將過了府試,等過了時日還要去參加院試,若是過了院試,宋合慶就能算上秀才了,也算有了功名。

  近來宋承慶的鋪子大放異彩,很是讓宋盛明長了幾分臉麵,宋合慶一氣嗬成過了縣試和府試,在同輩中已經是遙遙領先,更讓宋盛明引以為豪。他走出去都挺直了腰杆子,連大話都說得臉不紅心不跳:我兒子可是奇才,隻要去考,定然能考個秀才回來!

  大話是放出去了,回頭卻不敢懈怠,親自監督宋合慶的課業,宋合慶近來真是苦不堪言。

  想到宋合慶,宋研竹的臉色多了幾分自豪和柔和。

  陶夫人笑道:“令弟當真前途無量。”說完,又問趙思憐:“許久不見趙戎,他準備鄉試準備地如何?”

  她話音未落,一旁的陶碧兒眼睛忽而一亮。

  “勞夫人惦念,他呀,也是緊張地不得了,雞鳴則起,秉燭夜讀,瘦了許多。”

  趙思憐說得極為艱難,尤其是當著陶碧兒和宋研竹的麵,她有些左右為難——陶家與趙家一向交往甚密,從前更是一度傳出陶家有意與趙府結親,隻可惜那會趙誠運官運亨通,宋惜之一門心思想讓趙思憐高嫁,才沒將視線鎖定在陶墨言身上。倒是陶墨言的妹妹陶碧兒,同宋研竹年歲相當,性格活潑好動,家中大人很有幾分想法,想要撮合她與趙戎。

  想起這點,趙九卿不由將視線落在宋研竹身上:趙戎畢竟是她的親生弟弟,他的那些小心思,旁人不知,她卻是知道的。她早早便看出些眉目,有心撮合他們倆,是以到了莊子裏,她忙不迭尋了個由頭便走,原是想讓他二人好好對對眼,誰曾想中間又發生那麽多事兒?

  同陶碧兒相比,趙九卿自然更中意宋研竹,私下裏她也問過宋研竹對趙戎的看法,她隻打著哈哈說,“趙六哥為人正直幽默”,趙九卿也拿不準她的意思。她又問趙戎,趙戎隻惆悵地歎了口氣——也不知趙戎到底在憂愁些什麽,有段時日每日都歡歡喜喜地像是吃了蜜糖一般,過了一會,卻又如中了蠱毒一般萎靡不振,整日裏唉聲歎氣。旁人皆以為他是為著今年的秋試忐忑不安,她卻知道不是:趙戎對自個兒的學業一向信心滿滿,若是讓他覺得這般糾結,一定是遇上什麽他也無法解決的難事了!

  真是叫人操碎心了。趙九卿暗暗歎氣:她原是打算,等過些時日,她一定要好好對他娘旁敲側擊地提一提這樁婚事——在她出嫁前,她得讓宋研竹成為自己的弟妹!可如今……

  趙九卿移開視線,望向長身玉立站在宋研竹身旁的陶墨言,雖則此刻宋研竹低頭站著,可是至始至終,陶墨言的眼睛總是若有似無的落在宋研竹的身上,而他眼裏的光芒,更是讓人心驚……二人站在一塊,當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天作之合,她的腦子裏每每冒出一個成語,心裏頭就叮地一聲作響,再想起方才陶墨言極力維護宋研竹,甚至不惜搭上自個兒的名聲,趙九卿不由自主地咬著下唇,陷入了沉思中——

  莫非,她那個傻弟弟,就是因為陶墨言,所以每日裏坐立不安,夜不能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