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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緒不寧地走進院子裏, 一個人突然從門後麵跳出來, 嚇了她一大跳。宋研竹佯裝惱怒地掄起手來要打宋合慶, “怎麽這一招你就用不膩!若是哪日真將我嚇著了, 看你如何!”

  “哪能就嚇到?”宋合慶眯著眼, 笑道:“姐姐又去食坊了麽?我聽說, 咱家的食坊如今是客似雲來, 客人多到應接不暇。景文還說,食坊的菜好吃地不得了,比姐姐做的還要好吃呐!”

  “成日裏就想著吃, 功課做了麽?”宋研竹不免責備道。宋合慶在朱珪門下受教時日不長,課業上卻突飛猛進。過不了多少時候,便有一場童試, 朱珪推舉了宋合慶和朱景文一同前去, 是以這些日子,宋合慶幾乎是起早貪黑, 累得夠嗆。

  宋研竹這樣說, 不過是玩笑話罷了, 卻也不說擔心他真不念書。說起來, 宋合慶在課業上, 真是勤奮極了。

  宋合慶撇撇嘴道:“姐姐就這樣不信我?不過區區童試,我還是不放在心上的!”一壁又挨上來, 笑道,“一會景文也要下山, 陶大哥說好要帶我們出去玩兒的。”

  宋研竹愣了一愣, 不知什麽時候起,宋合慶就特別喜歡陶墨言,每每回家總要念上他幾次,近來說起趙戎的次數倒是少了。

  宋研竹刻意避開陶墨言三個字,轉而問道:“近來怎麽沒聽你提起趙六哥?”

  “六哥似是生病了,說是淋了雨犯了風寒,個把月了,一直斷斷續續沒好利索,三天倒有兩天沒有上山。”宋合慶說著,忽而想起什麽,從袖子裏拿出張帕子並一盒杏仁花生酥,對宋研竹道:“六哥讓我把這個還你,這盒杏仁花生酥就是謝禮。”

  “一張帕子,他還這樣客氣。”宋研竹無奈地笑笑,接過帕子,便聞見一股淡淡的梅花香。宋研竹反倒愣住了,拿著帕子有些不知所措:這條帕子是新製的,帶上的那日便給了趙戎,那日他問起她喜歡什麽熏香,她隨口便說了梅花,沒想到拿回來的帕子便帶了梅花香——新帕子能帶上這雅致的味道,沒薰上十天半個月怕也做不到。他一個男人,心思卻這樣細膩,送禮都這樣不著痕跡,著實讓人感動。

  宋合慶自顧自地打開花生酥,剛扔了一塊到嘴裏,宋承慶的門便打開了,金氏從裏頭出來,瞧宋合慶和宋研竹站在外頭愣了愣,宋合慶忙圓了話道:“娘,我回來啦!”

  金氏點點頭,宋合慶站到她身邊,輕聲道:“方才我在外頭遇見一件怪事,有個姑娘四處找人問宋府怎麽走,又說自己是趙家的小姐……一路走一路哭……我還想著是不是咱們家什麽親戚,可我又從未見過她。”

  他話音剛落,宋研竹心中生起一絲異樣的感覺,咯噔一跳,金氏也沉了神色,問道:“那姑娘大約多大?這會在哪兒呢?”

  “就在咱們家後門兒……”宋合慶手要要指向後門,就見花媽媽慌慌忙忙地跑進來,對著金氏道:“二夫人,不好了,趙家的表小姐一個人回來了……姑,姑爺沒了!”

  “什麽?”金氏愕然抬頭,花媽媽點頭道:“表小姐一個人找到咱們宋府來了,說是姑爺沒了,趙家也不要她……這會人就在老太太那,祖孫倆正抱頭痛哭呢!”

  春日裏雨多,前一刻還是風和日麗,後一刻便狂風大作,天漸漸黑下來,沒過多久,雨珠兒便劈裏啪啦落下來。

  金氏和宋承慶陸陸續續進屋去了,宋研竹卻住了步子,伸出手撣撣身上的雨珠兒,指尖微涼。花媽媽輕聲提醒道:“夫人小姐們都到了,小姐趕緊進去吧。”

  宋研竹木然的點點頭,花媽媽打了簾子,她踏步進去。春日裏,老太太的屋裏卻依舊點著暖爐,宋研竹身上乍暖還寒,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一屋子的人早就依次坐下,堂中跪著個女子,衣裳淡雅,纖腰盈盈可握,她輕聲哭著,哭聲都如唱歌一般,如泣如訴,如琢如磨,讓人的心房不由一顫,頓生了憐香惜玉之心。

  趙思憐……宋研竹隻一眼,便認出眼前的人。宋研竹盡力不願去想,可是就在看到趙思憐的一瞬間,那些回憶便如夢魘一樣翻江倒海地撲過來。

  打小趙思憐就愛哭,梳著兩個小辮兒,粉雕玉徹一般的水晶娃娃,一遇事兒眼淚撲簌簌的往下掉,誰見了都心疼,總要哄著她。那會宋研竹還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丫頭片子,長輩們對她的喜愛從不輸於任何人。就在那會,趙思憐和宋研竹就特別親近,每日跟個小尾巴一樣追在宋研竹後麵……

  趙思憐膽子小,每每遇上事情便要哭上一場,宋研竹就攬著她,她要犯了錯,開口要哭之前,宋研竹總是安慰她說,別怕,有她在。她一直以為她們的感情堅不可摧,直到有一年,宋研竹卻遇上了一件大事,就是這件大事,徹底改編了她上一世之後的性格——她殺了一個丫鬟。

  她到如今都記不清那個丫鬟是怎麽死的,隻記得當時,趙思憐說那丫鬟乖張,手腳不幹淨,還欺主罔上,她一聽便來氣,當下便命婆子扒了丫鬟的褲子打板子。其實她並未怎麽把那丫鬟放在心上。可是隔天,卻聽說她死了……聽說是過於羞憤,當夜就投湖自盡了。

  聽說丫鬟死不瞑目,屍體撈上來時,像是一隻死掉的魚,眼睛睜得的大大的,眼白多,黑仁少……那件事後來被金氏遮掩過去,不了了之,可宋研竹卻做了許久的噩夢,一直也沒能從夢魘裏走出來。而趙思憐似乎也受了驚嚇,連著病了幾日,好了以後便跟著趙誠運去了金陵,一去這麽多年。

  再見麵時,便如當下:趙誠運死了,趙思憐無依無靠回到了宋家。當她再看到她時,便心疼地不得了,隻覺得當時粉雕玉徹的水晶娃娃如今無依無靠,是世上最可憐的人,她用盡了全力勸服金氏,讓趙思憐留在了二房……她的屋子分她一半,她的床分她一辦,她所有的吃穿用度,她都有。

  直到最後,宋研竹把陶墨言也送給了人家……其實也說不上送,因為她從來沒有得到過。

  真是可笑啊……宋研竹恨不得笑出眼淚來,可是呈現在臉上的,隻有淡淡的一抹苦笑。想起陶墨言說起的那句“歪脖子樹”,苦笑多了一絲無可奈何:陶墨言終究還是能找到她的芳草的,歪脖子樹不長久,如今他的芳草又一次出現了。

  “二姐姐……”宋玉竹在一旁輕聲喚她,拉拉她的手,疑惑道:“怎麽這麽冷,淋了雨麽?這倒春寒的天氣,就是這樣讓人討厭!”

  宋研竹還沒反應過來,宋玉竹便把自個兒手上的袖爐塞到宋研竹手上。

  手心裏傳來一陣暖意,連帶著整個人都活絡起來。宋研竹朝宋玉竹投去感激的目光,就見宋玉竹俏皮的眨巴眨巴眼睛,又一本正經地轉回視線。

  跪著的趙思憐正哭著說道:“母親死之前,家裏便發生了些怪事,也不知打哪兒來了個道士,說母親在三月初七前後有血光之災,讓她務必多備幾個穩婆,多請幾個大夫。當時母親疑心有詐,父親更是將那道士徑直打了出去。到了初七那日,母親卻被家裏的姨娘氣得早產,我與父親那日恰好不在家,等回去時,母親已經奄奄一息,過不多久便沒了……”

  宋研竹在一旁聽著,深深地歎了口氣,心頭有些沉重。

  又聽趙思憐道:“母親死後,父親便被拘了起來。府裏一下子就亂了,那些姨娘婆子串通小廝搶了家裏的東西就跑,丫鬟們也是人人自危,走的走,散的散,官府的還沒來抄家,家裏已經亂得不成樣子。可憐母親還躺在棺槨之中,就要看這場景……”

  許是壓抑了太多,她一邊說著一邊放聲大哭。宋老太太忍不住聽到此處也是老淚縱橫,痛哭道:“我的惜兒啊……”

  袁氏扶起趙思憐道:“可憐見兒的,你快告訴舅母,你爹怎麽就沒了呢?”

  趙思憐眼淚撲簌簌往下掉,像是想到了什麽極為可怕的事情,整個身子都打著擺子。金氏道:“這孩子怕是嚇到了,今兒也累了,還是讓她先行休息,改日再讓她說吧。”

  趙思憐擺擺手,哽咽道:“那日之後,官府又派人將整個宅邸圍起來,誰都不能進出……抄家,前前後後抄了三次,第三次抄完,家裏便家徒四壁了,當天夜裏爹就回來了,身上沒傷,隻是精神有些委頓。寫了封信寄回家裏後,隔日便帶著我回建州……爹對我說,即便如今成了這樣,隻要能回到建州便有東山再起的機會,這兒有叔伯兄弟,這兒還有舅舅們。可是……可是沒想到,我們卻在蘇州府水域上遇上了大風,整艘船都翻了,等我醒來,我就在一戶漁民家裏……他們告訴我,船上的人全死了,嚶嚶嚶……”

  說到這兒,她是徹底崩潰了,背過身去放聲大哭,瘦弱的肩膀微微顫抖,哭著哭著,竟就忽悠悠地倒下下去。

  老太太忙讓人去請大夫,好一陣手忙腳亂,才將人弄醒過來,卻也不說話,隻掐著帕子哽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