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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月後, 建州東大街上。

  “嘖嘖, 這金玉食坊到底是打哪兒找來的這個神仙, 短短一個月, 便讓金玉食坊的名號響徹整個建州, 便是京師也有人慕名而來, 隻為吃上劉大廚做的一口紅燒肉?”

  “誰知道呐, 聽說是從吟墨食坊那兒挖來的……嘖嘖,聽說劉大廚做的紅燒肉啊,就是一口湯汁, 都能讓人吃上好多碗米飯,那個香的呀!”

  “那有什麽,我在吟墨食坊那吃過他做的飯, 沒那麽邪乎!”

  “你懂個屁!他在吟墨食坊那沒盡全力, 不然吟墨食坊怎麽沒做起來……”

  宋研竹獨自坐在金玉食坊對麵的茶樓上,隻聽身邊幾個人嘰嘰喳喳議論著。放眼望去, 金玉食坊門前早已經同一個月前大有不同, 如今的金玉食坊, 已經成為街頭巷尾的談資, 金玉食坊的桌子, 已經預定到了半年以後。

  宋研竹嘴邊漾上一抹滿足的笑容,心裏頭的一塊大石終於落了地。

  那一日, 金氏聽聞他們請來了劉世昌做大廚,金氏隻覺得匪夷所思, 宋研竹不慌不忙, 讓劉世昌當場去做了一桌子菜,菜剛上桌,金氏還未動筷子,便已然心悅誠服。頭幾日,依著劉世昌的意思,他們對店裏的一切陳設都翻修了一番,與此同時,他們又挑了幾個合心意的夥計,萬象俱新時,金玉食坊重新開張。

  宋研竹原隻是拜托趙九卿、趙戎等人過來一敘,沒想到開業當日,朱珪、陶知府領著建州幾位名門大家悉數到場,當時,金玉石坊跟前被馬車圍地水泄不通,車輛直排滿了一條東大街,聲勢浩大,就連原想前來砸場子的石為天都望而怯步,不得不重新掂量自個兒的實力。

  有慕名來圍觀的,隻當金玉石坊的東家家大業大,實際上廚子卻並不出色,哪知金玉食坊打街上撿來的廚子劉世昌竟毫不怯場,宴席擺下,他隻一道雲絲羹便技驚四座,就連朱珪也是讚不絕口,改日又特意帶著朱夫人和朱景文到點鍾用餐。

  怎麽可能不技驚四座……宋研竹淡笑,前世的第一名廚委身在她家小食肆裏,即便隻靠一塊豆腐,也能名揚整個建州。

  那日金氏將《石須遺意》交還與劉世昌時,劉世昌親口所說,隻要宋家需要他一日,他絕不離開,而金氏當時也親口承諾,隻要他願意,他隨時都可以離開宋家——金氏私下裏曾對宋研竹說過,一看劉世昌便不是凡人,若是強留反而不好,不如給他自由身,他反倒能心存感激,宋研竹深以為然。

  宋研竹正靠在欄杆邊上發呆,眼前突然一黑,有個人擋著她跟前的光影,宋研竹疑惑的抬頭,就見桌子對麵陶墨言徑直坐下來。

  初夏上前正要理論,宋研竹揮了揮手讓她退下了她,陶壺擠眉弄眼,拉著初夏站得遠遠的。

  宋研竹好整以暇地看著陶墨言,正想看看他又要做些什麽,他卻叫來了店小二,獨自叫了一壺白毫銀針,自斟自飲。

  宋研竹微微一笑,索性不理她,自個兒喝著自個兒的六安瓜片,低頭看大街上人來人往,抬頭看天上雲卷雲舒,日頭曬著,說不上的怡然自得。

  過了許久,一壺茶了喝完了,她起身要走,正想跟陶墨言告別,他卻一手握住她的手將她攔住,道:“再陪我坐一會。”

  宋研竹掙紮著要抽手,陶墨言抬頭,執拗道:“隻要再一會就好。”到最後,聲音有些發軟,帶了點哀求。

  宋研竹不過一晃神,整個人又坐回了原位。

  算上上次陶墨言出手相救,他們已經有整整一個月沒見麵。偶爾聽見他的消息,也是宋合慶說起他在先生那又做了怎樣驚才絕豔的文章,或是又帶著他和朱景文又到了什麽好玩的地界……那一日,金玉食坊再次開張,陶墨言人未到,卻送上了翡翠玉如意的擺件。

  陶知府在宴席上也提起,陶墨言曾經數次在他跟前表達對宋合慶的喜愛……宋研竹心裏頭明白,若沒有陶墨言,陶知府也未必走上這一趟。

  宋研竹心裏頭對他多少是有些感恩的,隻是每每想到上一世,她心裏頭那塊疙瘩便消之不去。有時候想多了,便覺腦瓜仁疼。

  陶墨言握著她的手,戀戀不舍地放開了,目光流連在她的臉上,舍不得挪開。

  那一日在金玉食坊前,他與她意外重逢,救了她之後,他便離開了。不是因為不想念,正是因為想念,他讓給了自己一個月的時間理清思緒。

  原本以為,感情也如文章一般信手拈來,隻要他願意花時間,總能理清思緒,如今才明白,感情從來就是一道無解之題——複雜地讓人歡喜讓人憂愁。

  他想得腦瓜兒都疼了,所以來街上散心,隻一抬頭,就見到了女扮男裝半倚著的她。

  他在下麵站了許久,久到腿都麻了,隻是想要上來同她打聲招呼,可是見了麵,腳下卻又如生了根一般,隻想讓她一直陪著自己。

  於是,一壺茶,漸漸見了底。不過紅袖相伴,卻勝過擁有一切繁華。

  飲一杯茶,看一會雲卷雲舒,這樣滿足。

  “宋研竹,咱們重新開始吧。”他輕聲道。

  “嗯?”宋研竹不由地應了一句,他抬了眸子望著她,像是自己對自己下了一個決定,“我也以為自己隻是一時憤怒,因為求而不得,所以才更加渴望,”陶墨言輕聲道:“可就在剛才,你坐在我身邊,即便一句話不說,我也很踏實。我突然就明白了……”

  “……”他的眼裏星光熠熠,宋研竹忽而生出了想要逃走的心,他卻按住她的手,道:“那日你在林中問我的問題,我想了一個月,直到見到你的那一刻,我才明白,這個問題從來隻有一個答案……是的,宋研竹,我喜歡你。”

  宋研竹如坐針氈一般,忙站起來要走,他卻用力握住她的手,將她桎梏在他的身側。

  周邊人來人往,偶爾還能聽見夥計的吆喝聲。她甚至能看到一旁的人,帶著微笑看著她,盡管他的聲音這樣小,小到隻有她能聽見,她卻疑心全天下都能聽見他的話。

  她的臉蹭一下紅了,心卻涼下來,“陶墨言,我說過,我不……”

  “你不喜歡我?”陶墨言淡淡笑著,有些不是滋味道,“你真是這世上對我說這三個字最多的人。可是不要緊,宋研竹,不要緊,我有耐心。”

  他鬆開她的手,慢慢站起來,因著身量比她高出許多,隻能低著頭,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輕聲道:“宋研竹,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這樣討厭我。我原本執著地想要知道原因,可這會我卻不想知道了。過往種種,隻當是我錯了……”

  隻當是我錯了……

  宋研竹忽而有些失笑,冰冷如陶墨言,竟這樣輕易的就承認了錯誤,可是……

  “你覺得你哪兒錯了?”宋研竹問,你知道你哪兒錯了,你上一世犯了那樣大的錯誤,這一世你茫然無知,可是你一句,隻當你錯了,便能抹殺一切?

  “我也不知道。”陶墨言端起茶盞輕抿了了一口,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可思議,“如果我承認錯誤,會讓你心裏頭好過一些,那麽,宋研竹,我承認我錯了。”輕輕放下茶盞,定定地望著她的臉,“咱們重新開始吧,宋研竹。”

  如果以前有過誤解,那麽咱們重新開始。

  隻要你肯給我這個機會,我總會讓你發現我的好。請你,給我這個機會……

  也不知是誰點了小曲兒,眉目寡淡的小姑娘挑了水袖,隨著古琴聲咿咿呀呀地唱著“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幾次細思量,情願相思苦……”

  重新開始,她的命運早已經重新開始,可是與他隻見,還有什麽可能?那是個坎兒,她跨不過!

  這一次又一次的,連拒絕的話都要詞窮了,他卻還是不明白。

  宋研竹歎了口氣,怎麽就講不明白呢?

  “陶墨言,你很好,可我就是不喜歡你。天涯何處無芳草,你何苦吊死在我這一棵樹上?”

  陶墨言愣了愣,像是玩笑一般自我嘲諷,“我的眼裏沒有芳草,我的眼裏,隻有你這一棵歪脖子樹!”

  “……”宋研竹終於怒了,壓低了聲音回道:“你是個讀書人,你最喜歡的也是兵法,那你自然懂得,兵無常勢水無常形的道理,世事萬物都在變,你今日喜歡我,明日便可喜歡旁人!世上女子多如牛毛,你想娶就娶誰,何苦在我這受罪?”

  她一口氣說完,幾乎都不帶喘氣的,停了聲看他,他似乎愣住了,過了片刻,不見他大怒,反而逼近了一步,斂了神色,認真道:“旁人都知我好讀書,看的多是四書五經,卻從無一人知道我喜歡兵法,包括我的家人!不論是巧合也罷,你當真得知也好……”

  他隻看過她畫過一次畫,從此以後,每每提筆便會想起她的畫來,一落筆,便是她的起承轉合。

  他曾經聽宋合慶無數次提起,宋研竹愛看的那些書,他看看自己的書架,竟無一不落。

  這到底是巧合還是天意,他無從得知。可是一切的巧合交織在一起,便是一場砰然心動。

  不幸的是,他先淪陷進去,她卻依舊無動於衷。

  “宋研竹,你敢摸著良心說,你當真討厭我到想殺了我?”

  宋研竹怔了怔,他又走近一些,周身的氣息籠罩著她,“你也說兵無常勢,水無常形!你或許今日討厭我,明日就能對我改觀!你為什麽就一定要將自己定在討厭我的那個位置上,為什麽就不能給自己也給我一個機會?”

  宋研竹張了張嘴,不知從何說起。誰說陶墨言不善言辭,不過兩句話,竟能讓她啞口無言!

  頓頓足,終於投降,“好好好,隨你,都隨你!你喜歡歪脖子樹也好,喜歡芳草也好,那都是你的事,與我無關!”

  她徹底投降了,遠遠地招來初夏,二人迅速逃離了茶館,爬上了碧油車,一回頭,陶墨言仍舊定定地站在茶館前,神情晦澀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