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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研竹端著水的手一抖, 碗裏的水又灑在被褥上, 她怔了怔, 想要把手抽回來, 陶墨言卻犯了倔脾氣, 執拗地攥緊著, 眼睛睜不開了, 嘴裏卻念叨著,“宋研竹……”

  前後兩世,宋研竹這是破天荒頭一次見他這樣虛弱的樣子。從前嫁給他時, 他極少生病,即便病了,也是自個兒請了大夫, 從不用她照顧。也有過醉酒的時候, 喝醉了便往書房走,也不讓她伺候, 就讓貼身的小廝照顧……等他再出現在她的跟前時, 他還是豐神俊秀的陶大少爺。

  宋研竹有些啞然失笑, 陶墨言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嘴裏呢喃著, 聽不清說什麽,宋研竹一用力, 他整個人都脫力了,手耷拉下來, 看著挺可憐的樣子。

  用手背碰碰他的額頭, 燙得能煎熟一個荷包蛋。宋研竹突然有些解氣,心裏念著“你也有今天”,束手站著看他,分明人就在眼前,他的臉卻模糊了。

  外頭的天突然黑下來,不過片刻,雨點大珠小珠落玉盤般砸下來,宋研竹這才注意到陶墨言屋裏的窗戶沒關。她起身走到窗邊,就見趙戎焦急地等在門邊,劉長壽家的皺著眉頭,有些焦急地解釋著什麽。

  門咿呀一下開了,陶壺捧著被子進屋,身後跟著端水的平寶兒。平寶兒擱下東西,望了一眼床上昏迷不醒的陶墨言,有些焦急道:“村裏的大夫上山采藥去了,一時半會隻怕回不來,鄰村倒是有個大夫,我爹已經去請了,隻是這一來一回,至少也得半個時辰……陶少爺這燒要是不退,咱們可怎麽辦才好?”

  陶壺苦著臉道:“好端端的人出來玩兒,又是遇熊又是發高燒的,少爺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哦呸呸呸,反正這一頓打我都省不了了,少爺啊,你可得好好的呀!”

  宋研竹站了片刻,對陶壺和平寶兒道:“好生照顧你家少爺。”走出門時趙戎正好走進來,宋研竹道:“在這我也幫不上什麽忙,我先回屋,六哥若有事需要幫忙,再來喊我。”

  說完她徑直往屋子裏走去。

  陶墨言這病來的極為凶險,因著大雨,山路塌方了,預計半個時辰能請回來的大夫,足足三個時辰以後才到,陶墨言高燒不退,劉長壽家的沒法子,大著膽子熬了一碗土方藥讓陶墨言喝下去,陶墨言才稍微好一些。大夫後來查看陶墨言的傷口,說是傷口沒處理好,化膿了,若是再晚些,隻怕腦子都要燒壞了。

  到了晚上,朱珪派人送了信來,說是雨勢過大不好送宋合慶回來,要留宋合慶在身邊住上一夜。

  那會陶墨言剛剛用過藥,頭昏腦漲地醒過來,就見陶壺守在跟前,趙戎在桌子邊支愣著腦袋成啄米裝,陶墨言好好環視了一圈,心裏頭不由地有些失望。推了陶壺一把,陶壺睜大了眼睛欣喜道:“少爺,你可算醒了!”

  他一出聲,趙戎也跟著醒過來,湊到陶墨言跟前仔仔細細打量他兩眼,咬牙切齒地罵道:“我說你禍害遺千年,怎麽可能就這麽倒下去!平白讓六爺我擔心了一場,鞍前馬後地伺候你!”

  “我要喝水。”陶墨言言簡意賅。趙戎白了他一眼,罵道:“還美得你了!都醒了還想讓我伺候你,沒門兒!”提腳踹了陶壺一腳,“還不去給你家少爺倒水去!”

  平寶兒正好端了藥進來,陶壺知道陶墨言不愛丫鬟伺候他,讓平寶兒放心藥就讓她出去了。趙戎腹誹道:“都到這個時候了還挑人伺候呢,早些時候二妹妹伺候你時,怎麽不見你挑剔……”說完忽而想起宋研竹來,急急起身道,“你在這歇會吧。我去告訴二妹妹一聲,就說你醒了!”

  陶壺撇著嘴在一旁小聲嘟囔,趙戎提手在他後腦勺上拍了一掌道:“有什麽話不能直說,非要像個娘兒們一樣細聲細氣的!”

  陶壺昂了脖子道:“奴才就覺得宋二小姐做人不地道。少爺為了她變成這樣,不相幹的人都快急死了,她倒好,該吃吃,該喝喝,大半日了也不見她過來看看我家少爺。”

  “你曉得什麽,她那是好清靜!”趙戎吼了句,回頭看陶墨言道:“二妹妹那人你也是曉得的,她就是好靜,再說,讓她一個大姑娘待在你屋裏確實也不大合適,其實她可著急了,來來回回問了好幾回你的情形。”

  他這謊說得自個兒都有些心虛了,嘿嘿了兩聲,陶壺歪了腦袋在一旁道:“趙六爺,你不曉得我家二少爺為了她……”

  “陶壺!”陶墨言低聲斥道,陶壺噤聲低頭。

  趙戎道:“我還是瞧瞧二妹妹去吧。”掩上門,就聽屋裏陶壺低聲解釋道:“大少爺為什麽不讓我說。您為了二小姐受了這麽大一份罪,險些把命都送了,半夜裏都發燒了,還惦記著要替她畫那勞什子的畫。可她呢,成日裏對您擺著臭臉,您病著她也不見來照顧您……您又不欠她的!您瞪我我也得說……好好,我不說還不成麽……”

  趙戎幾乎是落荒而逃。

  外頭的雨勢漸漸小了,他走出來,也不打傘,隻耷拉著腦袋,想起那會陶墨言倒下,他趕著出來找大夫,途中想要回去看看陶墨言,站在窗戶下,就看到陶墨言固執地牽著宋研竹的手,一遍一遍說著“宋研竹,你別討厭我”,想起宋研竹皺著眉頭,眼睛裏是晦澀不明的情緒,想要掙脫掙不開,隻能皺眉的樣子。

  趙戎總覺得宋研竹待陶墨言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說是厭惡,可這種厭惡都與旁人不同。

  趙戎有些心亂如麻,白日裏他還胡言亂語對宋研竹說過,為了那口吃食,他也得把宋研竹娶回家去。現在細細一想,當時的他究竟是不是胡言亂語,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了。

  活到這個歲數,他的兄弟都妻女成群了,他的桃花卻沒能開上一朵。喜歡和愛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他一點都不知道。可是今天,他突然明白了“心動”是什麽意思……

  心動啊,就是心撲通撲通跳著,忽然之間就停了一下,整個世界都慢了下來,所有的東西都變成了黑白的,唯獨她,隻有她是色彩繽紛的。

  或許,隻是因為碰上了一口他愛吃的東西,他就覺得做這頓飯的人也入了眼……

  “媽的,別是哪天我得看上家裏的老廚娘。為了口吃的,我都快神誌不清了。”趙戎低聲咒罵了一句。

  莊子裏燈火昏暗,趙戎挪步到宋研竹的屋子外頭,遠遠地站著,廊簷下的燈籠影影綽綽,她的屋子開了一扇窗,她就半倚在窗戶邊上,憑窗眺望,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趙戎愣愣地看著她的側影,腳下跟生了根一樣動也動不了,雨絲落在身上,春日裏的泥土氣兒飄進來,有些腥氣,還有些粘膩。趙戎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咒罵道:“魔障。”

  昂了聲對著屋裏喊了句,“二妹妹,墨言已經醒過來拉,你別擔心,早些休息吧。”

  宋研竹“唔”了一句,對趙戎道:“趙二哥也早些休息,別淋雨了。這雨看著小,最是傷身!”

  她低低叮囑了一句,趙戎卻像得了蜜糖一樣,渾身都熨帖了。“誒”了一聲答應著,喜滋滋地往回走,一抬頭看見陶墨言的屋子裏,情緒莫名又低下去,抬頭看看天,歎了口氣,道:“魔障。”

  第二日,宋研竹在屋裏正看著書,就聽陶壺和初夏在屋外說話,初夏壓低了聲音道:“我家小姐還沒醒過來,總不好打擾她……不就是一頓早飯麽?憑什麽非要我家小姐做!”

  “我這不是同你打商量來了麽?”陶壺歎了口氣道:“我家少爺也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吃什麽吐什麽。也就趙六爺拿了兩塊糕點他給吃下去了。聽趙六爺說,那糕點還是二小姐親手做的,你說神奇不神奇,我家少爺的胃還就認二小姐的手藝了!”

  “這話我聽著都虛,哪有這樣的胃啊!”初夏辯駁道。

  陶壺掙紮了片刻,對初夏道:“我的好姐姐,你就幫我說說吧……不然您讓我自個兒跟二小姐說去。”

  “你還敢往裏闖啊!”初夏豎起眉頭攔著他。

  宋研竹開了門,兩人正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讓誰,宋研竹道:“陶壺,你不去伺候你家少爺,堵我這幹嘛?”

  陶壺涎笑道:“奴才這是來求二小姐賜飯的……”又將方才那番話再說了一遍。

  宋研竹凝眉看他,問道:“是你家少爺讓你來的?”

  “哪兒能啊!”陶壺唉了一聲歎氣道:“我家少爺那脾氣您也是瞧見的,燒成那樣了都不吭一聲。吃不下東西,自個兒也不說什麽,幹挨著。我是實在心疼我家少爺,這才自作主張來求您的……要是讓他知道,可能還要罰我呢!”

  “這兒條件有限,你怎麽不勸你家少爺回建州去。回去後,想吃什麽沒有?”宋研竹問。

  陶壺應道:“您是不曉得,我家少爺那是老爺夫人心間上的肉,要是讓他們知道少爺受傷了,少不得鬧上一場。少爺說了,得在這養好了傷回去,回去後,誰也不能提起這茬……”他抬頭看了宋研竹兩眼,將幾句話爛在肚子裏:少爺不肯回去,最重要的原因隻怕還在眼前這位。

  宋研竹皺皺眉,對初夏道:“前日做的馬蹄糕和茯苓餅,你讓陶壺帶些回去吧。還有,爐子上我燉了些雞絲蝦仁皮蛋羹,原是要等合哥兒回來了給他當點心的,你也讓他帶些回去吧……”

  陶壺歡喜地道了聲謝,捧著吃食到陶墨言跟前,陶墨言原是吐得昏天黑地,見陶壺捧著吃的東西進來,下意識便要推開。陶壺低聲道:“少爺您看一眼,或許能有胃口呢!”

  陶墨言瞟了一眼,隻見熬化的白粥裏有切碎的皮蛋丁、雞絲、還有嫩綠的蔥花,色彩和諧而誘人。

  陶墨言心頭一動,支起身子接過粥,喝了一口,眼睛沉了沉。

  陶壺見他麵色不鬱,心裏暗自打鼓,不知道是不是粥不合他口味。正想開口說話,陶墨言端起碗來,三兩口便見了底,將碗往前一推——

  “再來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