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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合慶的答案幾乎同那日他所寫之策論無二, 勝在思路清晰, 言語流暢, 在結尾時, 更是在那篇策論之上加入更多新的觀點和看法。宋研竹聽完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雖然宋合慶的觀點有不成熟的地方, 但是勝在陳述簡潔而有力, 犀利而練達。這一關算是闖過了大半了。

  她悄悄偏過頭去看朱珪, 果然他的眉眼都帶著微不可見的笑意。

  朱景文在一旁看著宋研竹和宋合慶,想起半夜起床時在門口聽見宋研竹三人的對話,癟了癟嘴對朱珪道:“祖父, 您真沒意思……咱們好不容易到人家家裏做客,你怎麽還考起人家來了?您再問下去,孫兒還以為你要收他做學生呢?否則, 往後看誰還敢迎咱們上門。宋家姐姐做了一桌子好菜, 我才吃了兩口……”

  朱景文難得賣乖討巧,朱珪斜了他一眼, 心底裏念著:這別扭的小子跟人家才呆了一個晚上就混熟悉了, 真是難得。眼睛落到宋研竹身上, 隻覺得這個姑娘沉靜如水, 婉約大氣, 不由地又多了幾分欣賞。隻可惜了……安平至建州城並不遠,他昨夜讓人回去打聽, 今兒就得了消息:宋家的二老爺確實不是個東西,可惜了這一雙好兒女。

  朱珪不動聲色地呷了一口茶, 點明道:“聽說你想拜入我門下?你可知道我已經不收學生了?”

  “祖父……”朱景文正要說什麽, 朱珪瞪了他一眼,他趕忙噤聲在一旁,朱珪又問:“如果我不收你,你又當如何?”

  宋合慶隻覺得心一點點沉下去,臉上瞧著有些難過,卻依舊實誠回道:“手不釋卷,朝夕攻讀。發奮識遍天下字,立誌讀盡人間書,隻要晚學不放棄,總有一日晚學能成才,不過早晚罷了!”

  “好!”朱珪應道:“有誌不在年高,無誌空長百歲!隻要你有心向學,無論在哪兒都是一樣的!”

  宋研竹心裏咯噔一跳,正不知朱珪是什麽意思,劉長壽家的說陶墨言來了。宋研竹抬頭望去,就見陶墨言今日換了一身玄色長袍上麵繡著雅致竹葉花紋的雪白滾邊,有些頹然地站在門口。他的臉色並不好,嘴唇蒼白幹裂,眼底下有兩道青影。走進屋時依舊是長身玉立,可是宋研竹還是敏感地察覺到他有意思的顫顫巍巍。

  “學生給老師請安!”陶墨言正要作揖,朱珪趕忙站起來虛扶了一把,道:“你受了重傷,不必多禮!”

  陶墨言仍舊彎下身去,規規矩矩得行完禮,走了一旁落了座,麵色如常地對朱珪道:“方才似是聽見老師要收合慶為我的小師弟,這可是件天大的好事……先生一向好梅花,小師弟一家更是如此。上回學生有幸受宋府相邀做客,親眼所見宋二小姐作一副《梅花圖》,用墨簡括、凝練,技藝精湛,連我母親也是讚歎連連……雖不幸被毀,學生卻存了私心留下了殘畫一角……”

  他說著,從袖子中掏出一張紙來,徐徐展開後,果然見黑乎乎的一團,唯獨一個角落疏疏散散幾枝梅花,頗有些遺世而獨立的意味。

  宋研竹驚訝地望著陶墨言:那日這副殘畫讓她心情極為不好,待回過神讓人去收拾時,畫卻不見了,當時她思量著許是被人當成廢紙丟棄了,卻沒想到竟被陶墨言趁亂拿走了。

  好端端的,他拿走她一副殘畫做什麽?

  宋研竹百思不得其解,愣怔著望著陶墨言。

  陶墨言言笑晏晏道:“學生觀其筆法,同先生倒有異曲同工之妙。聽說合慶畫技也有所成,若能向先生學習一二定能獲益良多!”

  朱珪驚訝地看著那副殘梅,一雙眼睛卻在宋研竹和陶墨言之間逡巡,末了蹙眉看著那幅殘梅,一言不發,低頭沉思。

  宋研竹悄悄抬頭同陶墨言對視一眼,隻見他麵上帶著微微笑,麵頰上有異乎尋常的紅暈,額頭上也沁出細細密密的汗來。趙戎和朱景文俱都圍到陶墨言身邊看畫,宋研竹也跟著走上去,恰好走到陶墨言身後時,他的身子微微虛晃了一把,輕靠在宋研竹身上,宋研竹下意識伸手想要推開他,他伸出手來撐在她的手上,兩手不偏不倚地在袖子下交握在一塊。

  一抬頭,視線相接,陶墨言麵上雲淡風輕,神色間卻帶上幾分驚詫,而後微微浮上笑意,像了嚐到蜜一般微不可見地抿了抿嘴。

  宋研竹不自覺地蹙了眉頭,想要將手抽回來,陶墨言見狀,臉色漸漸涼了下去,頗有些懊惱地鬆開手,低低道了聲謝。

  他的手這樣燙……像是燒開的烙鐵,附在她的手上都能灼痛她。

  宋研竹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兩步,眼睛再次落在那個畫上,再看兩眼,越發驚詫:那畫……

  那畫不是她的。當日她作畫時用的是淨皮羅紋宣紙,而這畫用的紙卻是龜紋鬼皮宣紙……除了畫畫的人,沒人能注意到當日她用的是什麽紙,可是她記得,她分明記得……

  那畫……宋研竹的心撲通撲通跳著……那畫是陶墨言畫的。前一世她的《梅花圖》就是同陶墨言學的,她的用筆、構思、用墨……所有的一切,都是仿他的……或許,他已經有所察覺?

  可是,他為什麽仿製一副一模一樣的畫,為什麽會帶在身上?

  宋研竹下意識地搖搖頭,隻覺得有道目光一直追著她。她不敢抬頭,隻微微低著頭,一時心亂如麻。

  “可不就是這幅畫麽?”趙戎在一旁笑道:“好在墨言把它留下來了……也算是個殘缺美,意境高遠!”他說著,目光直直地望著陶墨言,有些意味深長挑了挑眉頭,“梅花一向高潔、堅強、傲氣,當時不覺得,今日再一看,二妹妹畫的這梅花,還帶了幾分剛烈呢!”

  陶墨言聞言笑語殷殷的看著他,眼睛裏閃過一道寒光,趙戎立時閉了嘴站到了一旁,歪了眼看陶墨言,臉上依舊掛著笑。

  朱珪不動聲色地看著那幅畫,眼裏帶上幾分了然,依舊沉默著。

  朱景文有些煩躁的拽了拽袖子,見宋合慶垂著腦袋沒什麽精神,他越發覺得祖父過分。他琢磨了片刻,走到朱珪身邊求道:“祖父,宋家姐姐和合慶可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呢!宋姐姐做的飯菜好吃,我也喜歡合慶……你不是一直想讓我跟你回建州麽,若你能收下宋合慶,我就隨您回去。到時候,我到了建州還能有個伴!”

  “你答應同我回建州?”朱珪麵上一喜,捋著胡子哈哈笑道:“罷了罷了,能在此間遇上你們終究是緣分!宋合慶,來,來我跟前,喊我一句老師。”

  宋合慶一怔,宋研竹欣喜地推了他一把道:“傻孩子,還不到先生跟前磕頭去!”

  “老師!”宋合慶機靈地往前,大大的磕了幾個頭,又敬了朱珪一杯茶,朱珪笑吟吟地喝下了。

  宋研竹心中歡喜,對朱珪道鄉間條件簡陋,等回了建州,自當按規矩好好行拜師禮。朱珪點點頭允了。

  朱景文和宋合慶兩人喜作一團,朱珪說要帶朱景文先行離開時,朱景文隻搖頭,拉著朱珪要讓他帶大夥兒出去踏青遊玩。朱珪活了一輩子,朱景文就是他心尖兒上的肉,從小朱景文就不苟言笑,這會遇上宋合慶,他卻高興成這樣,朱珪在一旁看著,心裏頭也是舒坦極了,看宋合慶越發順眼。

  朱珪今日原是同人約好去泛舟遊湖的,本想收下宋合慶後,再帶朱景文去見客。這會見了宋合慶,隻覺得他聰明伶俐,十分投緣,索性帶上宋合慶一同出門。宋研竹略叮囑了兩句,宋合慶還乖乖聽著,朱景文嘟囔道:“宋姐姐,你就放心吧,我祖父一定會把合慶安全送回來的!”說完,拉著宋合慶就往外跑。

  趙戎和陶墨言並肩站著,有些吃味地癟嘴道:“真是不公平呐,老師才收了小師弟,就將咱們拋在一旁了……”一壁又對宋研竹垂著臉道:“二妹妹,我可後悔幫你了,你看,隻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

  宋研竹不由哈哈大笑,“不怕,等我做上一頓全野豬宴,一百零八道菜,道道不重複,必定能讓六哥您心情大好!”

  “真的麽?那你一定得做啊!”趙戎哈哈大笑,狠狠一拍陶墨言的肩膀道,“你小子沾我光了哈,你不是也愛二妹妹做的菜麽!”

  這一拍不要緊,隻見陶墨言一個趔趄往前倒去,趙戎哎呦了一聲捂著嘴道:“我不會是拍著他傷口了吧?”

  他趕忙上前想要扶住陶墨言,隻見陶墨言腿一軟,忽悠悠就往地上倒去。

  趙戎這才注意到他麵色有些不尋常,將手附在他額頭上,蹙眉沉聲道:“他發燒了。”

  他趕忙扶著陶墨言進屋,這廂讓劉長壽家的去請大夫,又將陶壺喊來問話:“你家少爺都病成這樣了,你怎麽一句話也不說!你是怎麽照顧他的?”

  陶壺忙苦著臉道:“少爺昨兒夜裏就一陣陣發惡寒,小的替他加了幾層被子他還是覺得冷。後半夜就燒的說胡話了。小的原是想去請大夫,少爺說怕您二位擔心,不讓我去。快天亮時,燒總算是推下去了,他說要睡一會,聽說朱大人來了,忙不迭又起來迎接……那會小的就覺得不對勁,少爺說,朱大人應當是來收徒的,這於宋少爺來說是件大事,不能因為他耽誤了,非要撐著晃晃悠悠的身子去幫忙……我家少爺是什麽脾氣,您也是知道的。小的,小的實在也是無能為力啊!”

  “就是頭倔驢!”趙戎罵了一句,回頭看陶墨言麵色潮紅地癱在床上又覺得不是滋味,跺跺腳對宋研竹道:“勞煩妹妹在這看著他。我到外頭看看去,大夫要是再不來,他怕是要死在這兒了!”

  等他出了門,床上的陶墨言迷迷糊糊地嚷著:“渴,渴,我要喝水……”

  陶壺趕忙端了杯水往前送,哪知剛送過去,陶墨言要拿,碗也沒拿穩,整碗水都撒在床鋪上,弄得陶墨言一臉都是。陶壺手忙腳亂地拿去袖子要擦,陶墨言蹙著眉偏開頭,又嚷著要水。

  宋研竹站在一旁踟躕了片刻,搖頭對陶壺道:“你去找平寶兒要些幹布和帕子,再端些熱水來,”頓了一頓,看大紅的被子上灑了水,變成一灘暗紅,歎了口氣道,“再讓換一床被子來。這樣濕淋淋的,睡著也不舒服。”

  陶壺忙道:“好的,好的。”退出門外時,就見宋研竹端了一碗水走到床邊,一手將陶墨言的身子支起來,一手將水平穩地往陶墨言嘴裏送,動作極其幹練。

  陶壺鬆了口氣,轉身離開。

  宋研竹喂了陶墨言兩口水,他才不再喊口渴,氣息漸漸平穩下去,眼睛微微睜開,見是宋研竹,也不知是燒糊塗了還是以為自己在做夢,握著她的手,微微一笑,柔聲道:“我答應要幫你,就一定會做到……宋研竹,你別討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