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龍涎香
  昀霞殿殿宇深廣,雖則此刻寂靜無聲,但是項易水隻不過是在殿門口處的一座椅子上坐下來,又刻意壓低聲音,與明珂語不傳六耳,是以也不怕有人會偷聽了去。 一番言語過後,忽然見得珍珠從屏風後麵轉了出來,笑道:“叫娘娘等了好久,我們娘娘說請貴嬪娘娘進去說話呢。”

   “哎喲,這怎麽好意思。貴妃娘娘正在用早膳,本宮要是進去了,豈不是白白招人嫌嗎?”項易水倒也不慌,方才自己與明珂的那點聲音,不過是耳語而已。

   珍珠聞言更笑,道:“娘娘可是說笑了,正是因為咱們娘娘正在用早膳,才叫娘娘您一塊兒進去用點呢。現在時辰尚早,這殿裏又沒有燃上炭盆,怎好叫娘您一個人坐在這外邊兒受凍呢。娘娘也別推辭了,快跟奴婢一塊兒進去吧。有娘娘您這樣學識豐富又有趣兒的人作伴,咱們娘娘估計要多用半碗粥呢。”

   項易水見珍珠看似同寶珠一樣活潑伶俐的樣子,談笑間卻將話說得滴水不漏。無論是為了項易水打算,還是顧及著雲貴妃的心思,這項易水都非進內室不可。若是再尋借口推辭,那便有了矯情做作之嫌了。

   果然珍珠的淩厲機鋒不是寶珠可比的,怪道雲貴妃要將她視作心腹,而寶珠卻隻是個因與她多年主仆而得些疼愛的宮女而已。

   “姑姑既然這樣說,那本宮也不假客氣了。說實話在這外邊坐久了,身上還真是有些寒浸浸的。”項易水起身扶著明珂的手走在珍珠身後,作勢攏了身前的鬥篷前襟。

   珍珠回身輕輕一笑,道:“倒是奴婢的錯了,本來是一進去就要向貴妃娘娘稟報娘娘您今日這樣早就到了,卻沒想忙著給貴妃娘娘布菜,是以耽擱了一會兒才記起來。娘娘知道了之後可急著呢,不停地數落奴婢真是太馬虎了。”

   正說著話,二人轉過屏風便到了內室外的茜素紅撚金絲繡百鳥朝鳳的厚氈門簾前麵,一股暖洋洋的熱氣迎麵撲來。

   項易水正覺得渾身舒泰之間,雲貴妃依舊清冷,卻帶了些玩笑意味的話聲便傳了出來,“大清早的,怎你就要開始向別人說本宮是如何苛責你的嗎?”

   珍珠先是笑著看了項易水一眼,旋即掀開門簾,故作委屈地道:“娘娘剛才可叫奴婢好生好怕呢,這才要跟清貴嬪娘娘說說,否則心裏總覺得委屈。”

   門簾一開,一股濃鬱了數倍的暖氣兜頭蓋臉地撲將過來,其中更有一陣中人欲醉的玫瑰花香芬芳馥鬱,叫人不自覺地便深吸一口氣,讚道:“好香啊!”

   “夏日裏的玫瑰、百合與梔子花本宮都叫人采了許多花瓣曬幹,放在冰窖裏存著。後又取了冬日裏的紅白黃三色梅花與新鮮水仙花瓣,一同放在這熏籠中,香味果然特別些。”

   雲貴妃見項易水迎麵進來,細細打量一下便見其側首吸氣時露出鬢邊的一支藏蜂金珀赤金流蘇簪,金光瑩透的半透明琥珀中含著一隻小巧可愛,形體完整的棕色蜜蜂。隨著步搖輕輕晃動,金色的琥珀也隨之折射出顏色渾然不同的光線出來,甚是引人目光。

   雲貴妃隻不過隨便一眼,便瞧出那定是十分有名的撫順金珀,這才能隨光而變,溫潤柔和。

   別看這一塊小小的琥珀看似不如貓眼石、夜明珠等一類的寶石璀璨奪目。但是撫順金珀想來有能夠聚財的說法,甚為人所愛。雖則比不過其餘寶石名貴,然而其寓意美妙、少見難得卻是不輸分毫。

   項易水平日裏不多用脂粉,容貌也生得清純麗人,今日用了這樣風格不同於一般的首飾,變更有幾分少女的嬌俏跳脫了。

   項易水對雲貴妃的心思渾然不覺,隻顧自己閉目又微微吸了一口氣,蹙眉用心分辨著,“娘娘這香味倒不是一般的花香,想起雖然馥鬱卻並不濃烈,甜柔卻不生膩。想來全是因為其中一點甘苦味道,又能沁人心脾。想來娘娘並不隻是用了花瓣,還有其餘的香料吧?”

   雲貴妃聞言雙眉一挑,笑道:“不想清貴嬪除了知書達理之外,竟然對香料也有如此深的了解,真是叫人刮目相看。那貴嬪說說看,本宮還用了什麽?”

   “味甘微苦,還有那麽一點點的果香,一點點的酸,難不成......”項易水眼神轉動,驀然瞧見雲貴妃手邊一個剝了一般的新鮮貢桔,麵露笑意,“娘娘是放了新鮮的桔子皮吧?”

   “好,清貴嬪果然心思精巧。那你再猜猜,還有一味什麽?”雲貴妃遽然一笑,卻又似冷非冷,似喜非喜。

   項易水奇道:“還有?”

   然而雲貴妃隻是但笑不語,項易水便又輕動兩下鼻翼,這才有些疑惑地道:“這味道清冽甘苦,本來還以為是橘絡的味道,卻又不像,要更為濃鬱悠長些。不似檀香的甘甜醇厚,也沒有沉水香那般的先涼、澀,後淡雅,臣妾實在是聞不出來了。”

   “從來隻聽聞清貴嬪詩書最通,今日卻曉得了貴嬪原來也精於調香之道,卻沒想到還是被這最後一味向來給難到了。”雲貴妃本來還因項易水對香料的種類、特性如數家珍而見見神色冷淡,見她最終還是猜不出這最後一味香料才又露笑容。她微微揚起下巴,鳳目微微眯起的時候一抹不易察覺的得意閃過,“這最後一味香料,乃是龍涎香。”

   “龍涎香?便是龍沉檀麝中為首的龍涎香?”項易水聞言果然吃驚,不曾想這最後一味香料竟然是珍貴等同等重黃金的龍涎香。

   雲貴妃微笑道:“清貴嬪既然懂香,想來應該知道龍沉檀麝四大名香中以龍涎香最為名貴,曆來都為皇上親用之物。然而此物之難得一年勝過一年,如今就連皇上也舍不得多用了。清貴嬪聞不出來,倒也不算是什麽丟人的事情。”

   “曾聽聞這龍涎香說苦也苦,說甘也甘,不輕不淡,非濃非鬱。更難得是能叫與其一同焚燒的香料香味經久不散,實在是奇妙非常。而今能在娘娘這邊聞上許久,果然是與傳聞無異,真算是臣妾的福氣了。”項易水說著便又深深吸上一口,頓覺本來已經淡薄許多的記憶瞬間又鮮活起來,果真是與幼時那數日中的記憶一般無二。

   “福氣是福氣,隻是這福氣可不是因為本宮,而是因為皇上。”雲貴妃將手中的碗盞放下,起身行至正有輕煙嫋嫋蜿蜒升起的熏籠旁以手輕攬,半彎下腰嗅著,“這半塊手掌大小的龍涎香還是去年的時候皇上賞的呢,否則本宮哪裏能用這樣名貴的香料。”

   項易水便笑道:“娘娘在皇上心中果然是無人能比的,有什麽好的自然要先想著娘娘。”

   雲貴妃無聲輕笑起來,轉頭問項易水道:“你用過早膳沒有?”

   “臣妾今日起來得早,也早早用過了。”項易水微微垂首,答道。

   “那便坐下來歇會兒吧,左右還要一會兒其餘妃嬪才會來呢。”雲貴妃向邊上一指,叫項易水就座,又吩咐邊上的珍珠,“叫人進來把碗筷都收拾了,給歡兒備好書包,再過也該去上書房了。你看你,到現在都沒給清貴嬪上茶,就曉得在她麵前亂嚼舌根。”

   珍珠聞言便嬌嗔了雲貴妃一眼,旋即又向項易水撒嬌道:“娘娘您評評理,咱們娘娘可是不是總在為難奴婢呢。”

   項易水卻隻笑道:“這是哪的事情呢?要本宮說,娘娘對姑姑你可是用心良苦呢。”

   “娘娘當然也是幫著娘娘的啦,奴婢可不依呢。”珍珠曉得眾人隻不過是在玩笑,便也大著膽子說笑起來。

   “這話便是在賭氣耍賴了。”項易水素來對人親厚,也隻笑著言語,“正所謂是‘人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無論姑姑哪裏做的不對,娘娘有心要教導姑姑改正過來,豈不是望姑姑能夠從善如流,改過自新?”

   珍珠與雲貴妃對視一眼,這便笑著對項易水福身行了一禮,道:“是,奴婢省得了,多謝娘娘教導。”

   項易水擺擺手,並不在意,卻是邊上一直未曾說話的清歡突然道:“怎麽貴嬪庶母也讀過《左傳》嗎?”

   項易水雙眸一亮,不想清歡小小年紀竟也曉得此語出自左傳。然而不等項易水開口,卻是雲貴妃搶先笑道:“你這位庶母呀,後宮之中就屬她學識最為淵博,連你父皇都讚不絕口呢。”

   “既然如此,歡兒有一問不知可否請教貴嬪庶母。”清歡聞言麵色一喜,立即從座上起身,對項易水作揖。

   項易水立即捂唇笑道:“有什麽事殿下說出來就是了,何必對本宮還要這樣客氣。”

   清歡略微赧然地一笑,道:“歡兒隻是疑惑為何晉靈公當初心知自己殘暴無德,已是大錯,為何到得最後卻還是落得個被臣下殺死的下場呢?”

   “知錯是一碼事,然而能否知錯而將其改之又是另外一碼事了。”項易水見清歡乃是誠心請教的模樣,便伸手摸摸他的頭,倒也頗為疼愛,“晉靈公知錯而不改,隻會空口白話,卻殘暴依舊,如此卻比不知自身大錯更為可惡,又有何用?是以歡兒也要記得,’吾日三省吾身‘固然重要,然而更重要的卻是知錯而能改,這才是為人成善的根本。”

   “是否便如春秋之時的楚莊王,登基之初不理朝政,而後聆聽大臣教誨,勵誌圖強,韜光養晦,最終成為春秋五霸之一?”清歡點點頭,並無雲裏霧裏,似懂非懂之色。反而是微微低眸思索,眼神轉動間有激起聰敏的目光流轉,顯然是胸懷溝壑。

   項易水不想清歡不僅能轉瞬理解自己所言,更能觸類旁通,推而廣之。對其他英明君主的事跡也如此了解,將自身所學與所知瞬間融會貫通。

   這孩子的聰慧果然難得,怪不得明鴻常在自己麵前言及其如何刻苦用功,又甚得他作為父皇的心意。今日見麵不過是寥寥數語,便叫自己甚為高看這個皇長子的才學與潛力了。

   “正是如此,皇長子如此聰明,貴妃娘娘正是可以放心了。”項易水心中有諸般想法,更因想起除夕之夜見到的清歡那隻因為拉弓射箭而傷痕累累的右手而心驚。

   然而雲貴妃在前,更是不能露出一點對清歡因為年齡幼小而學識頗多所生的忌憚之心了。

   隻是清歡這樣的年紀,該是在學《論語》這等高屋建瓴的大道鴻學,怎得對數位君主之事如此清楚了?

   偏偏剛才所言的兩位君主,一位是因自身德行不足而被臣下刺殺,以為卻是因為奮發圖強而均分天下,這其中的意味,實在是叫人無法不去細想。

   鼻尖還縈繞著龍涎香似有若無的奇妙香味,心中便也如這輕煙一般縈縈繞繞,叫人好不煩惱。

   龍涎香是帝王獨用,自己小時候因拜師學醫,師傅言及龍涎香之妙用卻無實物,父親這才煞費苦心地從異國使者手中借來了一小塊上供所用的龍涎香,給自己辨識、研學三日,之後便又還了回去。

   若不是雲貴妃所說,自己今日是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來龍涎香是何味道的。

   然而這樣的香料,皇上僅僅是因為寵愛便賞給了雲貴妃?她此刻所用的香可謂九成都是以花瓣作為原料,便隻叫人覺得她是不喜甚為名貴的香料的。而她又為何在妃嬪即將來請安的早晨將這龍涎香點上,待會兒她人至外殿,這香豈不是白白浪費了?

   而清歡,這孩子又為何起來得這樣早,為何小小年紀就提前學了這許多深奧晦澀的學問?

   項易水隻覺得在自己心中無盡的狐疑與思慮中,那悠悠嫋嫋的龍涎香霧也縈繞在清歡的周圍不肯散去了。

   這龍涎香,是帝王獨用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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