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鶴氅
  除夕之夜,歌舞升平。滿座妃嬪衣香雲鬢,傾國傾城。漢白玉廣場上的琉璃犀角宮燈前後已然換過了兩次紅燭,是以晶光閃爍依舊,光彩更甚九天星辰。 微風中紅幔飄飛,輕薄柔美仿佛敦煌飛仙的裙踞衣袂,一飄一搖之間幾乎要輕卷得翩然欲醉。

   場中的舞姬已然退了下去,換上的是民間請來的百戲雜技名家,祖上手藝已然傳了五代,去蕪存菁之下更顯得技藝精湛,令人目不暇接。

   此刻於兩列桌案之間居中獻藝的乃是一對夫妻模樣的戲法師,男的可謂是玉樹臨風,風流倜儻,其夫人也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此二人不同於一般的優伶模樣,非得穿得奇裝異服,作怪模怪樣的打扮不可。他二人衣衫清簡,打扮爽利,男的以一頂玉冠束發,小小一支白玉簪子清潤生光。而女的也隻是簡單不過的堆雲髻,簪了幾朵燒藍珍珠的花鈿,鬢邊一隻鎏金雲紋簪子垂下細細的一縷金沙流蘇而已。

   偏偏他二人樣貌極好,麵目又含笑討喜,光是看在眼裏就叫人覺得養眼舒心。更不用說他二人此刻雙手掠動,十指翻飛,隨著每一個手勢的變幻都有不同的花樣憑空出現。

   或是一朵曇花兀自開放,或是一隻鳥雀振翅飛去,更有那無窮無盡的百花花瓣隨著男優雙掌摩擦而從指縫中紛揚滿天,落得妃嬪滿頭滿臉,遍體生香。

   地上的琉璃宮燈星羅棋布,燭光輝映、琉璃折射之間顯得漢白玉階一片熒光流瀉,顯得這對男女優伶仿佛立身於星海廣河之中。

   男優雙掌一揚,其中空無一物,此刻仍在麵前飄揚漫飛的百花花瓣竟像是不知從何而來一樣。還不等妃嬪們止住口中的驚呼與嬌笑,就隻見那男優雙掌極有規律地在空中悠然擺動著。而隨著他這看似不知所謂的動作,所有的花瓣竟然依照他雙掌擺動的軌跡飄然飛舞。

   在場的妃嬪雖然平日裏百戲是看得多了,但也全是例如頂角、扛鼎、吞刀、噴火等粗獷狂野的駭人把戲,何曾見過這樣玄妙浪漫的奇幻情景。

   花瓣飛舞片刻,男優將雙手垂下,鼓起了嘴來超麵前花瓣緩緩吹出一口氣來。頓時空中有風吹起,花瓣隨風而舞,轉瞬風止,花瓣又隨即落下。本就光芒流轉的漢白玉磚上此刻又落了姹紫嫣紅的許多花瓣,如星光芒中更添許多春光爛漫。

   敬仁與敬惠兩位太後素來都是愛花的,眼下看著此男優憑借著一手鬼神莫測的幻術變化除了這樣春來花開如海的場景,都不由連連頷首輕笑,道:“不錯,不錯,端得是奇妙非凡。”

   和妃在一旁見得自己精心挑選的優伶有如此本事,也生出幾分自得之心。又見兩位太後心情愉悅,便道:“兩位太後且再等片刻,還有著一重驚喜呢。”

   “哦?你托人從民間尋來了兩位這樣有本事的幻術師來,還不算是驚喜嗎?”敬仁太後聞言驚喜,挑眉問道。

   敬惠太後亦奇道:“還能有什麽把戲?”

   和妃笑道:“還請兩位太後允準臣妾賣個關子,也是臣妾的一片孝心呢。”

   “好好好,就看你還有什麽好主意。”兩位太後連連笑道,爽快答應了。

   花瓣落地,男優的幻術算是告一段落。隻見其退後兩步,那女伶趁機款步而上,身姿娉婷。

   眾人正在心中紛紛猜測這女伶能有什麽叫人讚不絕口的拿手好戲,就見她忽地原地轉起圈來。菡萏青千瓣蓮花紋對襟長襖隨著她靈巧的身形一轉便飛起兩邊衣角,仿佛鴻鵠之翼。

   這女伶仿佛是知道在場眾人心中好奇之心頗盛,轉了三圈便停了下來。眾人見她從第二圈開始便雙臂微曲著向前伸出,並且臂彎上出現了一道白色的長影,待得第三圈停下之時,小臂上又有了一件一模一樣的灰白色物事。

   那女伶不等眾人細看,上前幾步於兩位太後的高座前雙膝跪下,額頭觸地,雙臂卻仍然向前伸直,道:“啟稟皇上、太後,草民生於東北一帶的澤湖郡,地方雖偏僻清貧,卻多丹頂鶴。丹頂鶴為我大宣國鳥,故有’仙鶴‘之稱,寓意吉祥、尊貴、長壽。一月前和妃娘娘命人傳草民與夫君進宮獻藝,我夫妻二人不甚欣喜。私心想著我二人這點祖傳的微末伎倆不足為道,該向兩位太後獻點什麽才好。”

   這時那男優也上前跪下,道:“草民夫妻二人曆時半月有餘,苦心尋找毛色純白無瑕、質地輕軟柔和的仙鶴羽毛,為了不傷仙鶴身軀、性命,故每隻仙鶴隻取羽毛少許,以免違了我夫妻二人一點恭祝太後祥和安泰、福壽綿延的本心。故此半月來草民和賤內費盡心思,才剛好能夠請東北一帶最好的織造工匠,做出這兩件鶴氅來。還請兩位太後慈心寬宏,能收下草民夫妻二人的一點心意。”

   項易水此時已將那女伶雙臂上的兩道白影看得清楚,正是兩件白若鋪雪,細膩純淨的丹頂鶴羽大氅。若不是這夫妻二人事先說明,項易水一時間還真不出這兩件折疊起來的大氅是什麽東西。

   “哀家看著毛色確實不錯,仙鶴的寓意也好,更難得的是你二人的心思確實別致,那便拿來哀家試試吧。”敬仁太後看這二人氣度不凡,雖則發於草莽,然而言談舉止絲毫不輸於京中富庶之地的富貴人家分毫,便也存了要看看他二人心意如何的心思。

   元姑姑上前取過女伶小臂上的那條鶴氅,手掌隻不過輕輕一提,那鶴氅便輕若無物地悠然飄起,潔白舒卷仿佛柔雲一般。

   敬仁太後將鶴氅披上,那純淨寧然的白色果然顯得她整個人精神矍鑠,笑意親和。

   “哎喲,看起來果然不錯,那哀家便也試試吧。”敬惠太後看著敬仁太後傳得好看,便也是以福姑姑上前去取了那條剩下的鶴氅過來。

   福姑姑笑著舉步向前走去,卻不料明鴻大步一跨,已然搶先了去。

   那女伶見明鴻行至身前,急忙慌得又低下頭去,不敢多看,隻將雙臂用力抬得更高了些。

   明鴻笑著隨手取過鶴氅,親自用雙手展開,行至敬惠太後的身邊。敬惠太後笑道:“怎好叫皇帝做這樣的事情。”

   福姑姑適時上前,笑道:“皇上,讓奴婢來吧。”

   明鴻目光轉動,見身邊雲貴妃、淑妃以及敬仁太後全都含笑看著自己,便微覺赧然,將鶴氅交到福姑姑手中,道:“那姑姑來吧。”

   福姑姑笑著接過鶴氅,轉身之間見著元姑姑在敬仁太後身後連連冷笑,心中便有些不安。隻是轉首回去看著敬惠太後笑意恬淡,仿佛渾然不覺一般,便也不欲在此時太過憂心,隻是將鶴氅輕輕披在太後肩背之上。

   “母親穿著很是好看,”明鴻見敬惠太後在鶴氅之中更顯溫和慈祥之色,便連連稱讚道,旋即轉身看著敬仁太後,“母後人也精神。想不到這宮中織造局的手巧之人如此之多,倒還是宮外的人獻上的鶴氅更襯太後二人。”

   敬惠太後道:“旁的倒也罷了,隻是這男優剛才所說的一句話甚合哀家心意——仙鶴寓意吉祥、尊貴、長壽,尊貴倒也罷了,吉祥是宮中不可缺的,長壽也不過是哀家的一點凡人奢求罷了。加之他二人去鶴羽而不傷仙鶴,就更是讓哀家高興了。”

   “是了,母親常年禮佛,平日裏吃齋茹素不說,就連狐裘貂皮一類的衣物都說傷了好生之德。如今有這寓意極好的鶴氅在身,又不曾傷了什麽性命,隻怕來日披著敬香念佛,最是合適不過了。”明鴻知道近日裏天氣寒冷,敬惠太後因著腿傷發作而心中煩悶,眼下看著她心情大好,自己心中便也開心。

   敬惠太後聞言捂嘴笑道:“皇帝啊皇帝,你平日治理朝政是頭頭是道,說起這禮佛的事情卻要叫哀家笑話了。哀家是信佛的,鶴氅乃是道家所用之物,你怎好混為一談呢。”

   明鴻赧然笑道:“三教本是一體,不分彼此了。”

   敬惠太後聞言更是連連笑出聲來,連著座下的妃嬪也被明鴻的笑語逗得歡笑不止。

   元姑姑這時正貼身立於敬仁太後身後,見狀垂首冷笑,哼然出聲。

   因著眾人歡聲笑語,是以隻有敬仁太後聞得這一聲不屑的冷笑,自己也展唇對敬惠太後言道:“皇帝這句話其實是不錯的,無論是佛是道,都有好生之德。敬惠太後悲憫蒼生萬物,佛祖知道了也會庇佑你的。既然如此,左右哀家也不禮佛,平日也不吃素,就將身上這件鶴氅一並給你了吧。”

   “哎喲,這怎麽好意思,本就是一人一件的,敬仁太後您穿著人也精神,何必要割愛給我呢。”敬惠太後聞言一怔,隨即笑著婉拒了。

   誰知敬仁太後陡然改口,道:“也不是,隻是這二人的心意雖然獨特,但到底也不似宮中奴才一般曉得這鳥羽一類的晾曬熏蒸之道,聞起來總有一股腥味,哀家不習慣。”

   敬仁太後雖是輕飄飄地隨意說道,可那優伶夫妻二人卻是驚得滿頭大汗,急忙連連叩首,道:“太後恕罪,太後恕罪,草民實在是愚昧,竟不知這鶴羽有這樣重的味道,以致於衝了太後。還請太後恕罪,太後恕罪。”

   和妃見狀也不由情急,急忙起身行至敬仁太後身前,蹲身道:“太後恕罪,是臣妾管教不嚴之過,是臣妾疏忽了。”

   “做什麽這樣惶恐的,隻是哀家自己不習慣而已。”敬仁太後依舊溫和而笑,絲毫怪罪的意思也沒有,“想來敬惠太後這樣喜歡這鶴氅,必定也認為這鶴氅是極好的。哀家受不了是哀家的事情,敬惠太後不是絲毫無礙麽。”

   說罷,便轉首看著笑意已然有些疏淡的敬惠太後,道:“你說你,一件鶴氅而已,何以這樣不好意思呢,哀家給你,你就拿著吧。”

   此言一出,眾妃嬪無不心中震動,驚駭之下紛紛垂首隻做不覺。敬惠太後笑容一僵,旋即眼神一轉,再度微笑著垂下雙眸,做充耳未聞之狀。

   項易水在一邊看著,驀然驚覺就連明鴻上揚的唇角,竟然也有了刀劍一般冷硬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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