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皇子
  誠修儀抱著清鴻步入席間的時候總算是來的人尚不算多,除了雲貴妃與淑妃還有明鴻自然是最早入座的,其餘也隻不過是和妃以及其他幾個位分並不算高的妃嬪在場。九嬪之中的麗昭媛也是一慣的晚來,是以現在除了妃位之上的三位妃子,倒是誠修儀的位分最高了。 “起來吧。”誠修儀和顏悅色地叫麵前請安的婉嬪、施貴人以及李淑媛起來了,在她三人身上打量幾眼之後便捂嘴笑著,“三位妹妹今夜打扮得真是各有千秋,叫我這個做姐姐的自歎弗如啊。”

   這三人曾經都或多或少與誠修儀略有交集,知道其生性直爽痛快,不似有些妃嬪慣會話裏藏針,指桑罵槐的。於是各個都撫麵含笑,雙頰生暈起來。

   還是施貴人在三人中最為活潑機靈些,又福身對誠修儀行了一禮,道:“娘娘真是會說笑,咱們嬪妾三人在娘娘麵前無論是比相貌還是比打扮,加起來都比不過娘娘的一半。這知道的要說娘娘自謙矜持,不知道的隻怕要說娘娘故意在說反話,好借別人的口來誇娘娘自己呢。”

   “哎喲,皇上你快聽聽,施貴人平日裏跟婉嬪和李淑媛也算是親熱的了,怎麽半點婉轉沉穩的樣子也沒學到呢?”誠修儀笑得歡暢,頂邊發髻上的一隻赤金蜂趕菊壓發顫顫巍巍,兩隻纖薄透明的金箔蜂翅輕動間灑下點點金光,落在誠修儀嬌美妍麗的麵孔上更顯精致非凡。

   明鴻見她四人之間談笑有趣,已然有了除夜之夜的歡愉氣氛,心中愉悅之下亦笑道:“論容貌、打扮,宮中能和你相較的人的確不多。施貴人是活潑爽快,說的也算是實話。”

   “嬪妾可不說假話的。”施貴人趁機轉身對明鴻揚眉撅唇,原本就略略豐潤的麵孔便如同嬰兒一般嬌嗔可愛。

   “好好好,你說話從來都是‘真’的。”明鴻含笑讚道,手指在下巴上稍稍摩挲一番,略作思量,“那朕就賞你一串‘珍’珠水膽瑪瑙掛墜項鏈,來嘉獎你‘真’實無虛。”

   施貴人不過是在明鴻麵前弄巧賣乖一番,卻不曾想到會有賞賜下來,當即便大喜過望地跪下謝恩,道:“謝皇上賞賜,謝皇上賞賜。”

   “施貴人,眼下這席間雖說是你位分最低,但是賞賜你可是頭一份。回頭你也可以向別的妃嬪說道說道了,皇上可是十足地心疼你呢。”和妃說話間有意無意地撫上自己頸間的翡翠多寶百花葉項鏈,其中以紅翡綠翠兼蜜蠟、綠鬆石、祖母綠、赤金、亮銀等各種材質做成百花爭豔樣式,橫在和妃鎖骨下一片雪白的肌膚上仿佛春日裏百花齊放的豔麗花圃。而那項鏈的最下方,便是一顆價值連城的血膽瑪瑙。

   施貴人十分乖巧地道:“這都是皇上和各位娘娘的福澤庇護,嬪妾不過是沾染了其中萬一就有這樣大的榮寵,可想來年皇上和各位娘娘必定是事事順遂,福壽綿延。”

   淑妃聽得這樣乖巧的話,也忍俊不禁道:“就衝你這番話呀,皇上也該賞你了。”

   隻有雲貴妃在一邊似笑非笑地看著施貴人興奮得雙頰泛紅,不發一言。

   這時候清鴻卻忽然道了一句,“施庶母說話就有的賞,婉庶母和李庶母不說話便沒得賞了。”

   清鴻是心直口快,然而這話落在旁人耳裏終究是有些不大好的意思,倒像是明鴻厚此薄彼,專門偏疼會抓巧賣乖的人似的。

   果然施貴人笑容一僵,有些不大自然地訕笑幾下,垂下頭去。

   誠修儀低頭瞪了清鴻一眼,暗中用手戳戳他的脊背,示意他不可多言。清鴻見得眾人一下子便沉默下來,麵色各異,也嚇得不敢多言了。

   卻沒想到在邊上良久無言的婉嬪溫婉一笑,俯身對清鴻道:“殿下這話可不對呀,施貴人得賞是因為她說‘對’了話,而不是僅僅是因為開口說了話。殿下可曾習得‘有功必賞,有罪必罰’之理?”

   “太傅有講過,”清鴻連連點頭,“《資治通鑒·陳紀·陳紀三》有雲:有功必賞,有罪必罰,則為善者日進,為惡者日止。”

   “這就對了。今夜是除夕,是最該趨吉討彩的時候。咱們作為皇上的妃嬪,‘婦言’這一項也是考量咱們德行時頂要緊的呢。施貴人話說得巧妙,便是有德。有德之人不賞,豈不是不妥?”婉嬪溫婉笑道,俯身於明鴻麵前身前伸手摸摸他的頭頂,言辭溫和可親卻也引得幼兒深思。

   明鴻在一邊原本神色還略有些尷尬,幹笑兩聲就管自己低頭斟酒。忽然聽聞婉嬪言語柔婉之間便能道出這樣妥帖誠然的道理,臉上笑意頃刻間便由虛轉實,連連頷首。

   雲貴妃原本尚自冷笑,對施貴人的窘態報以冷眼旁觀之心。然而便如同旁人一般,她也沒料到婉嬪平日裏溫言少語,此刻竟然也能這樣機巧應變,便沉下了臉色盯著婉嬪此刻微笑的側臉。

   清鴻聽婉嬪如此說,便也頷首道:“那這樣的話,父皇當然不會不妥,是一定會賞施庶母的啦。”

   “對啦,皇上是明君,自然更加曉得有功必賞的道理呀。”婉嬪見清鴻年齡雖小,卻極其乖巧可愛,人也聰明,一時心中疼愛,便忘了言語間的忌諱,“二殿下也當好好向皇上學習,將來才能擔當大任呐。”

   話一出口,她自己便先僵了笑容,一雙眸子因為恐懼而漸漸睜大。

   然而還不等她鼓足了勇氣轉過身子去麵對雲貴妃,便有一道清冷的聲音直追上來,冷冰冰地纏上她的脊背,“沒想到婉嬪竟然也是這樣知書達理,聰慧過人,怪不得能如此體貼皇上的心意。皇上平日裏教導大皇子、二皇子是最用心不過,他們兄弟二人,也從來不曾讓皇上失望過呢。”

   這聲音冷中藏柔,似寒且媚,落在心虛的人耳中自然是凍徹心扉,心驚膽顫,但落在明鴻的耳中,自然又是另外一番風情了。

   “清歡這孩子最近的課業可都還好?”明鴻聞得雲貴妃提及兩個皇子,便轉首看看正坐在她身邊的大皇子清歡。

   清歡十分伶俐,一見明鴻眼光落來,立即便從桌案後站了起來,鞠躬喊了一聲:“父皇。”

   “嗯。”明鴻見清歡已然經過了六個年頭,過了今夜便到了八歲的年紀,雖則還是小小的人兒一個,但是行動間已頗有循規蹈矩的沉穩之風,也算是甚合自己心意了。

   雲貴妃笑道:“本來自臘月二十五起清歡便不用去上書房上學了,可是這孩子在昀霞殿裏還是日日捧著個書不肯放下,臣妾就怕他傷了眼睛。”

   明鴻笑道:“肯用功是好事,隻是也要照顧自己的身子。”說著,對清歡伸出手,“到父皇跟前來。”

   “快去。”雲貴妃在清歡肩上輕輕推了一把。

   清歡應聲向前而行,於明鴻身前一尺有餘處站定,抬眼有些小心翼翼地覷著他的臉色。

   明鴻啞然失笑道:“這樣看著朕做什麽,父皇難不成是隻老虎嗎?”

   清歡見明鴻咧嘴而笑,麵色這才輕鬆些,道:“兒臣看父皇開不開心。”

   雲貴妃聞言麵色一變,目中驚慌之情一閃而過,旋即不見。明鴻聽了這話卻不做多想,隻是拉過清歡的手,道:“今夜是除夕,人人都能盡情歡樂,還有誰不開心的嗎?”

   清歡點點頭,道:“父皇說的是,兒臣愚昧。”

   明鴻麵色微微疑惑,輕皺眉頭盯著清歡看了一會兒。然而見他微微低頭,麵色如常,隻是不如清鴻一般每每見到自己便歡喜非常地撲上前來,反倒是一副尤為拘謹的樣子。

   然而除此之外,倒也看不出什麽不尋常的地方來。

   這孩子從懂事起性子就不大活潑,太過老成了些,也許是隨他的母親吧。

   明鴻暫且不去多想,隻握了握清歡的手掌,又在他的肩頭、脊背上摸了幾把,道:“看你平日裏隨朕學騎射,雖然還拉不動弓箭,但還算是有幾分力氣,卻不想你入冬之後反而比從前更瘦了,怎麽平日裏你都不好好用些吃食嗎?”

   說著,也不等清歡回話,便抬眼朝雲貴妃看去。

   雲貴妃神色如常,含著一個母親在麵對自己孩子時特有的溫柔與憐惜,揉揉清歡在夾襖下仍舊關節凸出的肩膀,道:“歡兒三月前在讀《明史·楊守成傳》時看到‘此臣所以朝夕憂思,至或廢寢忘食者也’一句,便對臣妾說‘為人臣者尚能為君主分憂至此,難道歡兒身為兒臣反倒不如臣子嗎?’從此便夜以繼日地讀書、練武,無論臣妾如何勸阻也不肯聽。”

   雲貴妃又是無奈又是心疼地歎息一聲,將麵頰從身後貼上清歡的鬢邊,將他蜷曲的手掌在明鴻眼前拉開,“皇上你看,歡兒為了苦練騎射,竟然將手傷成了這個樣子。”

   眾人聞言,便都有些好奇地側目朝清歡的掌心望去,旋即齊聲驚呼一番。

   隻見清鴻尚且幼小的手掌上滿是勒痕,新舊不一,全都或橫或豎地從掌心直穿而過,縱橫交錯在一起,層層疊疊的也不知受了多少次傷。可憐本應該是皮嬌肉嫩的一隻小兒手掌,此刻看來竟然同宮中操使粗活的下人一般生了老繭,顯然是吃了不少的苦頭。

   明鴻見此雙目一睜,鼻翼狠狠一抖,急忙將清歡的右手拉至麵前細細看著。方才自己隻顧著拉他的左手,卻不想他平日裏用來拉弓弦的右手竟然都傷成了這幅樣子。

   “朕練騎射也是從八歲開始。隻是朕是二月裏生的,你卻是十月生的,朕開始拉弓的時候可比你現在還大了幾乎兩歲呢,你怎得這個年紀就這般要強?”明鴻麵露不忍,雖則並不像為人母者那般心軟唏噓不已,卻也足見t疼護愛子之心,“朕也從不曾苛求你要成什麽少年英雄,按部就班地好好發奮圖強,還怕將來比不上那些所謂的肱骨大臣嗎?”

   “兒臣隻想快些學好本事,好幫父皇安定朝廷內外,便可叫父皇千秋萬代,永盛不衰。”清歡見明鴻這樣殷切關心,終於露出他這個年紀該有的天真乖巧的笑容。兩排雪白牙齒中的欣朗意味,其實是非常像明鴻的。

   明鴻欣慰地頷首,摟過清歡瘦削的身子,道:“好孩子!”

   雲貴妃見狀微微垂眸,眼中似乎還留著明鴻眼神中的那股心神動蕩的神光。

   明鴻雖然身為天下之主,但是後宮中的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有填補不上的殘缺,就連他也不例外。

   而雲貴妃最幸運的地方,便在於她已然知曉明鴻心中的空缺,是需要什麽來填補。

   也隻有讓他童年的永觴看似彌合了,他才會給予清歡最完整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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