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困蝶
  暮色四合之時,明鴻的旨意曉諭六宮——除夕之宴設於乾德殿前,闔宮妃嬪即刻前往。 項易水與項舒亦一番爭執之後心緒實難平靜,聞得明鴻的旨意之後也隻是毫無興致地慢吞吞起身重又梳妝更衣,麵色不鬱。

   “娘娘,再過小半個時辰就是闔宮宴飲之時了。屆時除了眾妃嬪之外還有宗室親王與親眷命婦,若是被皇上瞧見您這個樣子,隻怕是要怪罪的了。”何尤卿用粉撲在項易水的臉上細細地鋪上一層妝粉,見得項易水嘴角低垂,目無神光,儼然一副大為不快的模樣,便勸她要顧及身為妃嬪的儀容規矩。

   項易水本就心中煩躁難安,恨不能尋著個機會大肆宣泄一番。此刻卻聽得何尤卿來勸自己要在人前強顏歡笑,就更是心中慍怒一波波地向上湧起,幾乎要按捺不住。

   然而心中再委屈憤怒,卻還是明白何尤卿所言大有道理。要是在除夕之夜於宗親命婦之前丟了皇家的顏麵,那就不僅僅是失去明鴻的寵愛這麽簡單的事情了。

   屆時敬仁與敬惠兩位太後皆在,若是看得身為貴嬪的自己連隱忍自持這樣的區區小事都做不到,隻怕會以簡簡單單的“失德”二字就將自己降了位分,並於眾人之前將自己發落回宮。

   到了那個時候,隻怕是寵愛、位分與臉麵,都要一無所有了。

   項易水凝神向妝案上的銅鏡中看去,隻見一張原本素淨清純的麵孔被何尤卿用妝粉修成了玉白的顏色,細膩如瓷中卻遮去了屬於少女的白裏透紅,天然無飾。蒼翠纖長的雙眉經由螺子黛細細畫就之後眉峰微揚,而後輕輕垂下的纖細眉尾也帶出了頓挫之間的鋒芒之感。

   隻有一雙粉紅色的嘴唇並未抹上或梅紅或殷紅的濃鬱胭脂,不似宮中其餘妃嬪一般隻求“唇紅齒白”,美豔嬌麗。可是細細看去,這才發現嘴唇四周還是被何尤卿以極細的畫筆沾著珊瑚色的胭脂勾畫了唇線,讓本來宛如櫻花般嬌嫩的雙唇顯出了如玫瑰花瓣似的精致線條。

   這樣看去,項易水覺得自己仿佛還是當初那個天真爛漫的少女,心中隻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想著在這深宮之中也許能夠足夠幸運地帶著一點帝王真心的寵愛好好生活下去。

   曾經以為自己早就知道明鴻身為帝王無法專寵便算是神智清明,不似一般少女不諳世事,天真癡傻了。

   然而到得後來才明白連這點自知之明都沒有的人在宮中是根本無法生存下去的。自己不知道的還有太多,例如明鴻寵愛與無情之間的反複無常,其餘妃嬪對受寵之人的虎視眈眈,看似惡毒無情之人那些深藏的隱殤與無奈。如此種種,都是自己在幾經爭鬥與生死之後才明白的。

   而明白這些道理之後的自己,又怎麽可能還是當初那個自己呢?

   所以說何尤卿的手真是巧啊,不過是稍稍花了些功夫就能給自己畫就這樣巧妙的妝容。既讓明鴻能夠窺見當初那個項易水的模樣,又讓旁人於細微之處明白如今的項易水,已經是宮中貴嬪了。

   一個人的心性改變,地位擢升,以及對他人的吸引、震懾,竟然就這樣完美隱匿在一張上了妝的麵孔之中了。

   想到此處,項易水豁然而笑,笑得無法自持,於妝案前展唇露齒,笑顏如花。

   隻是那笑,到了最後也成了苦笑。

   “小主心中若是難受,這樣笑起來也比方才那樣好些。宴飲之時觥籌交錯,妃嬪們都隻顧著自己爭奇鬥豔,想要在宮中扶搖直上。娘娘方才笑得雖然並不歡暢,卻也足以叫她們嫉妒生怨,不願多看了。”何尤卿大概是覺得項易水的妝容對於一個貴嬪來說,還是不足以出席除夕之夜的闔宮宴飲,便在妝篋中揀了一支赤金蝶趕海棠花的步搖替她簪上了。

   項易水沉默著眼神微轉,雖則仍為見喜色,卻也比方才好多了。

   眼見著鬢邊的這支步搖以赤金為料,本身打造成海棠花開於前端處,垂下的流蘇上麵是以極細的五根赤金鎖鏈垂著大大小小五隻雙翼顫動的金色蝴蝶做向上飛舞,追趕海棠花妝。

   無論是海棠花開,還是飛蝶展翅,都在赤金的質地中完美地保留著一份顯而易見的嬌俏可愛。這樣的步搖,對於要以純淨爛漫之態打動明鴻,又要以貴嬪身份震懾其餘妃嬪的項易水來說,實在是極為合適的。

   “尤卿,你的手真巧,心思也周到。”項易水用手指輕輕撥了撥流蘇上的赤金蝴蝶,薄如蟬翼的蝴蝶翅膀竟然上下輕動,其中工藝精巧實在叫人歎為觀止。

   尤卿輕笑道:“不然奴婢哪裏敢勸小主呢?”

   項易水輕歎一口氣,道:“尤卿,你看這五隻蝴蝶栩栩如生,向著海棠花振翅飛去。咱們看在眼裏都覺得蝴蝶是貪戀海棠花開,其色豔麗。可是誰知道它們是不是身陷囹圄而不得自由,才飛得這樣用力呢?”

   “娘娘是憐惜這五隻蝴蝶,才有這體恤關懷之情。可是旁人對娘娘未必有這樣好的心思,她們看著您過得好,生得美,便隻會嫉妒,會恨。這樣的心思會叫她們對娘娘的美好視若無睹,卻對您的困境意而生出落井下石之心。是以娘娘您即便是覺得辛苦,也不能叫人看出您如今神疲力乏。”何尤卿對項易水的自傷了然於心,知道她是在以蝴蝶比喻自身。

   何尤卿伸手將五根細細的金索理得根根分明,互不糾纏。然而觸碰間還是讓五隻蝴蝶晃蕩不止,翩然若飛。

   五隻蝴蝶本就是以光華璀璨的赤金做成,此刻在滿室的燭火光照下就更是金光閃爍,晃得人眼中刺痛。

   這樣的美好燦爛之景,落在那些滿心嫉妒的人眼裏,肯定是更加難受的吧。

   也許何尤卿說的沒錯,自己越得意,旁人就越不肯在意。而若是自己稍稍露出疲弱之態,隻怕數不清的人就要如同豺狼一般奔上前來,將自己生吞活剝了。

   不過是笑而已,不過是一個浮在麵上的虛假表情。再難,也難不過千方百計害人性命吧。再醜惡,也醜惡不過方才自己和項舒亦之間的怒目相向,聲嘶力竭吧。

   這些事情自己都已經做過了,怎會奈何不了一個得體、完美的笑容呢?

   項易水的手掌在袖中緊握成拳,嘴角漸漸卷起溫柔嬌麗的弧度,像是在海水中伸出優美觸角的珊瑚。那樣輕巧的弧度看似柔軟得不堪一觸,卻沒人知道項易水用力到幾乎要將指節都暗暗捏碎,用力到眉尾下的眼角都緩緩合出刀鋒一樣的纖薄弧度。

   光可鑒人的銅鏡在滿室燭火中微微反光,蒙昧的毫芒光暈中項易水的妝容與笑顏嬌美異常,滿頭珠翠首飾於不動聲色間彰顯出項易水如今的高貴位分。

   隻是項易水卻微微偏首,隻將八分的麵孔清清楚楚地映入銅鏡之中。剩下的兩分,卻模糊地隱沒在銅鏡的反光之中。

   “娘娘這樣的儀態甚好,華貴豔麗,亦有威儀,一點兒也不輸給宮中理事的九嬪呢。”何尤卿將邊上的妃色纏金絲百花紋鬥篷輕輕披在項易水的肩上,在她周身的沉穩氣度上更添了一分華貴大氣。

   項易水哂笑,道:“華貴豔麗嗎?那是我曾經對雲貴妃的讚詞啊。”

   何尤卿嘴含輕笑,垂首輕輕道:“貴妃娘娘也並非是身來就為貴妃的。”

   項易水豁然一驚,不料何尤卿竟然敢說出這樣的話來。然而何尤卿轉瞬已是如常的笑意,道:“娘娘看看,這樣的打扮可還滿意?”

   項易水對鏡自照,極不甘心這樣美麗的妝容對自己實際上是何等諷刺。心中恨意一起,想起方才項舒亦對自己的疾言厲色之態,眸中便有冷光一閃。

   然而轉瞬就為自己那樣隱晦的神情感到驚駭——自己竟然可以這樣像項舒亦。

   心中正在暗暗驚駭之時,卻是明珂牽著清鴻的手從外麵走了進來,笑道:“娘娘,殿下可等不及了呢。”

   “母親,我們什麽時候趕去乾德殿呢。”清鴻放開明珂的手,快步跑到項易水的身邊,十分嬌憨可愛地抱住她的大腿。

   項易水心情頓時好轉不少,彎腰抱起清鴻,笑道:“那咱們現在走就好不好啊?”

   “好啊好啊,咱們快走吧。”清鴻聞言大喜,兩隻手掌在麵前連連拍個不停,袖口中突地露出一截疊好的宣紙來。

   項易水問道:“這是什麽東西?”說著便從清鴻的袖口裏將紙抽了出來,信手抖了幾下,將紙張抖散開來。

   清鴻在項易水的懷中說道:“這是鴻兒上回畫的畫呀,母親不是說得空了可以拿去給昭儀庶母看看的麽,今晚可不就得空了?”

   項易水的手頓時一僵,然而麵前的畫已然被展了開來,正是那日清鴻一時興起,要給自己畫得人物畫像。

   清鴻雖則有心,然而到底年幼,畫畫功底不足。此刻手中這幅畫中的人物雖然勉強可見項易水的五六分樣子,卻是沒有一分與項易水相似的氣度。項易水抱著清鴻,隻能用一隻手捏著畫紙的一角,這幅畫便歪斜著在她的麵前展開。又因畫紙經過折疊,線條皺起,數條折痕從項易水的畫像麵目上橫過,竟然把人臉都折得歪了起來。

   項易水心中不快,眼神隻不過是在畫像上粗略掃過。然而這一掃卻是尤為心驚——畫中人物與自己麵目相似,然而那表情,卻在隱晦中猙獰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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