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思母之怒
  日子轉眼就到了臘月三十,除夕之日。當日自晨間寅時三刻起,闔宮妃嬪便盡數起來勻麵梳妝,而後在皇帝明鴻與貴妃、淑妃的帶領下先後拜見東西二宮兩位太後。 在這之後正三品以下的妃嬪便能稍稍鬆快些,各回本宮用過午膳,便等著夜間的闔宮宴飲。

   而正三品以上的妃嬪因位分高貴、德行出眾,便要隨著明鴻前去太廟之中朝拜先祖皇帝,虔心為大宣國祚祝禱,祈求年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而因如今後宮之中中宮虛懸,鳳座無主,這祭拜社稷二神的大事便隻能交由明鴻一人來做,其餘妃嬪即便是位分貴如雲貴妃,也不得僭越。

   項易水此刻正隨著其餘妃嬪側身站於太廟前的九龍盤花漢白玉階下,微微仰首看著遙遙站於太廟門前的明鴻著玄色上衣,朱色下裳,頭戴黑玉冠冕明珠十二旈。成串的南海明珠微微晃蕩,不時露出他麵若冠玉,豐神俊朗。

   即便是在祭拜社稷這樣有關江山的大事上,項易水也不由為明鴻在耀耀日光下的霞姿月韻而感歎不已。他此刻腰懸佩綬,足踏赤舄,此外更有寶劍、香囊、十二章紋等物襯得他光彩燁然,在九龍漢白玉階上恍若神人一般。

   去年此時,項易水尚且未有資格站立此處,這便是她第一次見到這般光耀非凡的明鴻。便是那一日意歡殿選秀,端坐於深廣殿宇之中的明鴻也不如他此刻天光披拂於身,麵容清雋,身形健碩,足以叫任何女子一見傾心。

   而正是因為明鴻這樣叫所有妃嬪都傾慕不已,才讓此刻他身邊那個空著的位置如此醒目。

   中宮虛懸,鳳位無主,便沒有女人能以國母的身份正大光明地站在明鴻身邊,舉杯恭敬社稷。

   這對所有位分高貴的妃嬪來說,其實都無異於一劑催化心中欲望的猛藥——在得知所有的榮耀與富貴都有希望更加隆厚的情況下,沒有女人會沒有哪怕那麽一點點的期待和渴望。

   人人都會對自己的未來報以最美好的幻想,甚至於讓自己一日日地耽溺於那樣隻有千萬分之一的可能中難以自拔,直到幻想被現實無情地粉碎。

   項易水立於原地捫心自問,自己對於明鴻身邊的那個位置並非沒有一點渴望。然而上觀貴妃、淑妃,下關和妃、項舒亦,哪怕是知禮甚少,隻能識得粗淺的文章字句的麗昭媛與誠修儀。她們的資曆、容貌,以及家世出身,都要比自己高出許多。

   更何況光是雲貴妃一個就要叫人不寒而栗,幾乎生不出一點爭鬥抗衡之心。更何況是其餘妃嬪的虎視眈眈,幾乎要將那看似華貴無匹的鳳座置於炭火之上,項易水又豈敢癡心妄想。

   此刻雲貴妃與淑妃皆身著翟服,通體青色並刻繒並彩畫搖文,兼飾以九行翬翟紋。

   雲貴妃平日裏本就顯得莊嚴肅穆的容顏此刻在鸞鳳寶冠下更如同神仙中人,若不是其頭頂寶冠上並無鳳凰樣式,且一應寶石、珠翠色彩皆比皇後儀製次了一等,項易水幾乎就要以為雲貴妃乃是屈尊與後妃之間的皇後了。

   而淑妃在一邊雖說不如雲貴妃寶相莊嚴,卻也是靜默中顯得威儀不可忽視。她因著病情剛剛好轉,此刻麵色仍有些蒼白。但是其麵首輕動間絲毫不見憔悴嬌弱之態,麵容清雅素白卻也不輸於雲貴妃一慣豔光四射的容顏多少。

   無論是貴妃還是淑妃,無論平日是威儀懾人還是風輕雲淡,其實都是各自叫人不敢小覷分毫的更深莫測。

   有此二人記掛鳳位之下,旁人哪裏能有半點機會。

   項易水暗暗歎了口氣,收回目光。

   誠修儀在一邊聞得項易水歎氣,便稍稍轉過身子,問道:“怎麽了?”

   項易水不方便將方才自己心中的思量說出來,也忌憚著隔牆有耳,便謊言道:“還是因為我姐姐的母親病重,想來她自己也是急壞了。我這兩天每每見她都眼角通紅,誰知她是不是暗地裏都悄悄掉過眼淚了。”

   此事誠修儀之前也是聽項易水說起過的,便道:“再急也是沒辦法的,你姐姐如今本就是九嬪之首,和你們項府早就有了君臣之別了。別說等閑之人的病氣你姐姐絕對是不可以沾染分毫的,就是晃上開恩,也不能在正月十五之前沾染了病氣再帶回宮中,這是多大的不詳!”

   “就是這樣我才著急。”項易水垂首歎氣,眼光止不住地往項舒亦已顯清瘦的背影看去,“眼見著我姐姐這幾日裏就已經瘦了下來,她這樣急的性子要等到正月十五之後,隻怕是要困頓欲死了!”

   “宮規不能犯,否則不光是你姐姐的事情,隻怕你們整個項家都要遭到牽連。你姐姐這樣顧著家族門楣,應當曉得輕重的。”誠修儀捏捏項易水的手腕,自己也低聲歎了口氣,“眼下先把整個年給過好吧——皇上和貴妃娘娘下了多少工夫你也是清楚的,要是在這個關頭出了什麽事情,才真的是要禍及家人了!”

   項易水心知誠修儀所言有理,便隻能道:“但願我姐姐能夠明白吧。”

   於太廟祭拜先祖黃帝與社稷幾乎耗費了兩個時辰,之後諸妃嬪便各回宮中,稍作歇息。半個時辰之後便要更衣梳妝,趕赴乾德殿前出席闔宮宴會,麵見宗室親王與其家眷命婦。

   項易水回宮路上猶自惦記項舒亦心情如何,便命抬著轎輦的內監們著意加快腳程,總算是趕上了先行幾步的項舒亦。

   “姐姐,”項易水朝項舒亦稍稍傾過身子,“夫人的身子如何了?家臣可還有來信嗎?”

   項舒亦將臉孔偏過幾分,卻也是斜著眼睛從眼角睨著項易水,冷冰冰地道:“你倒是關心的很,怎麽不問你母親?”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外命婦與宮中來信本就不合規矩,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既然信是送到你手中的,我便來問你了,你怎得這副口氣?”項易水心覺莫名其妙,卻也隻想著項舒亦這幾日必定是心煩氣躁,便也毫不見氣,反倒是耐著性子地解釋了幾句。

   沒想到項舒亦聞言即刻冷笑,看也不看項易水,道:“不合規矩?我倒忘了你如今是時時事事都要惦記著明哲保身了,也難怪你母親被封了郡夫人之後也甚得父親的喜歡,和她的寶貝女兒一樣厲害呢。”

   “你有話不如明說,這樣陰陽怪氣的又是什麽作風?你連番言及我母親,語氣這樣輕蔑鄙夷,我母親到底是怎麽得罪你了?”項易水此刻也是心中慍怒,不明白自己好心好意地想要上來安慰她幾句,怎得卻反被她譏諷嘲笑,連自己的母親也被連番詬病。

   項舒亦雖說自小就處處護著項易水,對其悉心教導。但是項易水的母親卻是自其出生開始便關懷備至,嗬護有加。母女感情之既深且篤,那是項舒亦也比不上的。

   項舒亦本就心中急怒交加,接連幾天苦苦思量如何才能得見自己的母親一麵,連雲貴妃與明鴻都相繼求過了。然而雲貴妃聞得事情詳細之後便直截了當地告訴自己此事眼下萬萬不可為,而明鴻更是對自己薄責一番,眼見是毫無希望了。

   此刻項易水一反平日在自己麵前溫順乖巧的模樣,開始反唇相譏,項舒亦心中憤怒就更不可遏製地爆發出來,怒道:“你說我陰陽怪氣,那我便有話直說!你母親自得封郡夫人以來便在府裏囂張跋扈,不顧上下,處處和我母親爭鋒相對。如今父親在外任職,你母親仗著自己的命婦品級同我母親一樣,竟然敢和我母親平起平坐!言語之間時時多有不敬,全然沒把我母親這個正室放在眼裏!府裏的下人顧忌著皇上加封的旨意,又看你母親這樣恣意妄為,竟然連我母親的命令也敢有意不尊!”

   “不可能!我母親的為人你不是不知道,都是看著我們兩個長大的,她怎麽會做這樣的事情?”項易水萬萬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情,心中大驚之下徑直脫口否認。

   “怎麽不可能?”項舒亦怒目而視,連聲音都不顧上刻意壓製,在巷道中聽來尤為醒耳,“你問問你自己,你入宮前會想到你今日這樣的情景嗎?你會想著自己滿心算計,就為著看一個女人被廢棄,甚至是丟了性命嗎?一旦得權,誰的心性不會變?你的母親比你多屈於人下十餘年,你敢發誓她沒有要翻身的心思嗎?”

   項易水聽得項舒亦空口無憑便做了這許多的猜想,直將自己的母親想得如此不堪,渾然不念及自小十餘年一同生活於項府之中的情意。當下不由心中激憤難耐,手掌握在轎輦扶手上幾乎要將一整段的紅木雕花扶手生生掰斷下來。

   然而剛要開口,自己渾然想起母親曾經說過的“若你母親也是正室,想必你就不用受這許多苦楚”之言,竟然一時語塞,一個“我”字剛剛出口,便噎在喉頭再無下文。

   項舒亦見項易水語塞,便覺得她乃是自覺心虛,當即便更加含怒道:“我這自小的弱症是得傳於我的母親你不是不知道,你母親就更加清楚!家臣在來信中說你母親與我母親爭執不下,便連連口出惡言,大為不敬。直氣得我母親急怒攻心暈了過去,至此便一病不起!如今哪怕是皇上開恩,我也得等到半月之後才有可能回府看望我的母親。你說,我要怎麽辦!”

   “府中下人也是慣會見風使舵的,遇事添油加醋、煽風點火的狡猾刁鑽之人也不在少數。你僅憑一封家書,一人的片麵之詞就深信是我母親害得夫人一病不起,豈不是魯莽?”項易水雖然同樣憂心於項舒亦母親的病情,卻還是萬萬不信自己的母親會如家書中說的那般婦德盡失。

   “若沒有母親的首肯,家臣豈敢私自擬信與我?我來日回到府中,他就不怕我用家法活活將他打死?府中刁鑽之人不少,可你認得有人連我們項府的家法,連他自己的性命也不放在眼中嗎?”項舒亦眼瞼高張,冰冷的眼珠裏幾乎要噴出刀劍一般的寒光來。整個人已然是怒急失態,嘴唇鼻翼都在抖個不停,“左右我是一定要回府一次的,到那個時候一切可就都清楚了!”

   項易水不甘示弱,怒道:“好!那我們就看看我母親到底是怎樣的為人!但願你來日莫要自覺麵上無光,回頭就下令亂棍打死那嘴碎嚼舌的下人!”

   “給我回宮!”項舒亦轉過臉去再不看項易水,一聲冷喝中被小內監們抬著轎輦疾步地向長合宮的方向行去,將項易水遠遠甩在身後。

   項易水見著項舒亦冷漠至極的背影越行越遠,怒急低喝一聲,一掌重重拍在轎輦扶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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