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惺惺相惜
  項舒亦走後,雲貴妃重新將繡作拿回手上,閑心十足地複又繡了起來,一針一線錯落有致,不時換上另外一種顏色的絲線,眼見著一片斑斕如錦的雲霞便栩栩如生地出現在雪白的縞素上。 宮中妃嬪多多少少皆有所長,誠如誠修儀的舞藝,項舒亦的琴棋書畫之類,皆為人稱道。而雲貴妃平日裏以登峰造極的琵琶技藝聞名於後宮之中,卻罕有人知其刺繡之精也是無人能比。

   珍珠在邊上看著雲貴妃手中的“金龍出雲”已然接近收尾,便笑著道:“娘娘的手真是又快又巧,前幾日才開始繡的,一日裏也不過繡個小半個時辰的功夫,竟然眼見著也要繡好了。”

   “從小繡到大的,不過是熟能生巧罷了。閨閣女兒都要學的東西,有什麽好稀奇的。”雲貴妃正繡到雲霞色彩漸變之處,幾乎沒過幾針便要換上一種顏色的絲線,可算是繁瑣至極。

   然而雲貴妃下手極快,落針出針絲毫不差,待至需換顏色時便從邊上的針插上隨手取過早已穿好絲線的繡花針,緊接著繡了下去。

   珍珠看得心中又驚又讚,帶著七分崇敬,三分讚歎地道:“閨閣女兒大多是都會的,但是能有幾人像娘娘這般繡工出神入化呢?隻是別說旁人沒聽說過了,即便是聽奴婢說,估計也沒幾人會信娘娘竟然如此精於繡工呢。”

   “曉得她們平日裏畏懼本宮更甚於鬼神一般,自然是不信了。”雲貴妃對於珍珠的話絲毫不以為忤,指甲在絲線上一掐,隻聽“嘣”的一聲便斷了開來。

   “娘娘怎麽這樣說自己,”珍珠從雲貴妃手中接過繡好了九成的繡作,給她奉上一盞牛乳燕窩,以作睡前安神之用,“娘娘是天生威儀,無人不服的呢。”

   雲貴妃哂笑一聲,用白瓷湯匙在盞中攪了攪,“天生威儀?你是自小就開始伺候我的,都快二十年了,你這話說出來自己信嗎?”

   珍珠麵色一變,哀傷不忍顯而易見,卻不見冒犯主子時的畏懼之情。她上前幾步在雲貴妃的床榻邊跪下,垂首道:“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

   “傻丫頭,不過是些從前的事情罷了,你不說我也不會忘,有什麽大不了的。”雲貴妃手中拿著碗盞不便多動,又是好笑又是著急地看著珍珠,“快起來,地上地氣太涼。”

   珍珠聞言並未站起,隻是挪了下身子在床榻邊的腳踏上坐了,心中有些難受地問雲貴妃:“娘娘是真的覺著與利昭儀心心相惜才肯幫她的嗎?”

   “算是有些關係吧,不過還是本宮看著她可堪一用。否則管她怎樣,幹本宮何事。”雲貴妃眼神微微幽深,手中的勺子也像是有千斤重一般拿不起來,沉在乳白色的燕窩中一動不動。

   “娘娘要用利昭儀倒不打緊,隻是兩位太後都有了要除去清貴嬪的心思,娘娘覺得利昭儀能有那麽狠心嗎?”珍珠見雲貴妃上身與雙手都露在被子外麵,便起身將被子將上麵拉了兩下,才又重新在腳踏上坐下。

   雲貴妃隨珍珠伺候著,完了又自己伸手在被麵上撫了幾下,這才用了第一口燕窩,接著道:“你不是說我對利昭儀惺惺相惜嗎?那你想若是咱們府中其他的妹妹也進了宮,有朝一日也覬覦鳳座,你說本宮會怎麽做?”

   珍珠麵色再度陡變,隻是這次已是滿麵驚悚畏懼之情,迎著雲貴妃似能透過皮肉一般的銳利目光連低頭回避也做不到,隻能僵硬至極地笑了笑,道:”癡心妄想,當然不能容下她們不顧尊卑,興風作浪。”

   “所以你看呐,明明該是男兒家的命運,卻偏偏落在了我們女兒家的身上。吃了這許多的苦,受了那樣多的委屈,從來就沒有半分平常嫡出女兒的嬌養疼愛。費盡千辛萬苦才到了今天,豈能眼見著她人將所有的心血都踩在腳下!”

   雲貴妃見珍珠麵色不好,便將目光挪了開去,幽幽蕩蕩地在麵前的空氣中並無著落,卻像是刀光劍影一般在晃動間就叫人毛骨悚然。

   珍珠低聲道:“也不知這次淑妃和清貴嬪的這場事情,利昭儀會如何做想。”

   “她並不知道淑妃其實一直為我所用,自己心中疑影作祟下想必先懷疑的就是她自己的妹妹。這人越是怕什麽,就越會去相信什麽。想來比起淑妃要與她爭寵的可能,她應當是會先懷疑她自己的妹妹了。”雲貴妃冷笑一聲,低頭將燕窩送入口中。

   “也是,奴婢看那清貴嬪如今也算不上是一心一意地要屈居在利昭儀身邊了。姐妹二人都有了爭權奪寵之心,就沒有不爭鋒相對的時候。”珍珠點點頭,起身燃起一卷安神香。信手揮舞幾下便散出絲絲嫋嫋的煙霧,縈繞於床榻桌案四周,“娘娘妙計在四處挑撥幾下,必定要叫她們反目成仇。”

   雲貴妃將還剩下半盞的燕窩遞回珍珠手中,淡淡道:“賞給你了。本宮原來還在為如何彈壓清貴嬪費心呢——到底也是皇上難得看重的妃嬪。沒想到她倒是膽子大到敢置喙前朝政事,到正好叫兩位太後容不下她,本宮可就沒了後顧之憂了。”

   “總之不管後宮之事如何,終歸是娘娘屹立不倒。”珍珠見雲貴妃微微打了個嗬欠,躺進了被窩,便上前替她掖好了被角,將邊上的香妃色鸞鳳穿雲帷帳放下,“娘娘好好歇息吧,接下來的日子必定越來越順遂。”

   新露堂中,項舒亦被何尤卿送了出去之後便一時寂靜。誠修儀看項易水出身半晌都不發一言,便忍不住叫道:“喂。”

   “嗯?”項易水回過神來,看著誠修儀欲言又止的模樣,“怎麽了?”

   誠修儀略見愧色,微微低頭抬眼覷著項易水的麵色,道:“今晚是我說話口氣衝了些,你別在意啊。其實我回來就後悔了,後來你有出了這樁事情,我的快急死了。隻是剛才殿裏人多,才沒顧得上跟你致歉,你可別生氣了。”

   項易水還沒反應過來誠修儀是怕自己在意什麽事情呢,就聽得她接著嘰裏呱啦說了一大堆。嘴裏“啊?”了一聲才想起來誠修儀是所言何事,這才苦笑道:“我還以為你在說什麽事情呢。並說我不是什麽氣量甚小之人了,即便就是,你覺得我眼下還有心情跟你去計較幾句話的事情嗎?”

   “你現在思前想後的也沒什麽用啊。”誠修儀見項易水全然不在意的樣子,這才鬆快地笑了起來,朝她麵前坐得近了些,“我入宮也有不少年了,總看著淑妃雖然是高高在上的樣子,但是平日裏為人還是不錯的。這次說不定也真的是個意外,你別思慮太多,反而鑽了牛角尖了吧。”

   項易水搖搖頭,道:“我初入宮中之時就承過淑妃娘娘的恩情,是以總是十分敬重她的,也從未將她與貴妃一流論做一類。正是因為如此,我現在才十分放不下她在落水前同我說的一番話。”

   “她說什麽了?”誠修儀問了一句。

   “她在落水之前跟我說‘對不住了’,這難道還不足以說明她是有意拉我如水,或是在將來要對我做什麽不利之事嗎?”項易水歎息一聲,望著誠修儀麵露無奈。

   “那你可想得出她能對你做怎樣不利的事情嗎?”誠修儀聞言悚然一驚,問完話後卻見得項易水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便醒轉過來訕笑一下,“是哦,你若是心中有了主意,必定就跟個沒事兒人一樣吃喝玩樂了,哪裏還會這樣憂心著急的。”

   項易水原本猶自為了淑妃言語中有意無意提醒自己注意項舒亦的事情而煩惱,此刻卻見得誠修儀對自己這般了解,言語自然間便將自己的個性說得分毫不差,心中除了頓感意外,倒也生出了幾分安慰之情。

   “那你說我該怎麽辦?”項易水感念地握住誠修儀搭在自己被子上的手掌,覺得她的手掌比尋常女子寬大些,且有勁許多,倒叫自己觸之心生安穩。

   “別怕別怕。這不還有我呢嗎?”誠修儀在項易水的手背上連拍幾下,笑著安慰她,“就算我腦子沒有你聰明,到底還有些位分。而且你看今日皇上對我也不算不疼愛吧?再說了,再不濟還有你姐姐在那邊呢。論位分,論寵愛,她比我更靠得住!”

   不說刀罷,一說到此節項易水便陡然色變,原本還溫柔繾綣笑意便似僵死在臉上的蝴蝶一般,隻剩下兩隻毫無生氣的翅膀,還帶著冷硬且尷尬的弧度。

   誠修儀見項易水這樣突然間麵色大變,便有些不知所以地問道:“怎麽了啊?”

   項易水眼見著誠修儀對自己如此關心情盛,這一年多的相處時光仿佛曆曆在目。她對明鴻純粹且深沉的情意,一切愛恨怨憎都是圍繞著這個男人;她對旁人的純粹性情,無論是喜是惡都不曾多加遮掩;她看似囂張跋扈的表象下其實是一顆因為幼時不得父親寵愛,又被其餘孩童常年欺辱而奮起自保的心。

   她對權柄其實真的沒有太多的貪欲,就連當初從貴嬪被降為淑媛,她也不過是因為害怕明鴻對自己從今以後再也不加理會而失聲痛哭。而後自己設法讓明鴻對她重新眷顧,她也對自己感激涕零,從今之後便將自己視為至交。哪怕是一直對她虛與委蛇的沈氏在計謀被揭穿之後死於冷宮之中,她也能因當初兩人相識時的彼此交心,而對這個連番坑害她的女子心生不忍之情。

   比起自己的天生執拗,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或是比起項舒亦的自幼剛強,容不得一點兒她人的不敬或者自身的不如人。誠修儀這個女子,其實算是最為心地善良的了。

   項易水從自己的心神中回轉過來直視誠修儀,見她眼神急切地在自己麵上打量不停,實在是沒有半分心思深沉,暗中算計的模樣。

   於是便歎了口氣,問她:“你是否覺得我姐姐和從前也大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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