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落水
  永壽殿中,項舒亦剛剛侍奉好明鴻洗漱,便屏退了下人,隻留一個奕歡在外頭守夜。 鬆油紅燭被熄滅了樹根,原本亮如白晝的永壽殿內室中瞬間便暗了下來,氤氳出一層旖旎嫵媚的光暈來。

   項舒亦替明鴻一顆顆地扣上明黃團龍紋寢衣的盤扣,手指不經意地掠過他胸口一片暴露出來的肌膚。

   指尖一熱,明鴻已然伸出手去握住項舒亦略有些發涼的指尖,低垂下來的目光像是一團在幽幽旋轉的漩渦一般深不見底,因著邊上影射過來的燭火光芒而更顯得詭譎難測。

   項舒亦心頭一顫,便聽得明鴻道:“你果然比以前要溫和柔婉許多。”

   心頭幾乎在一瞬間便冷笑出聲,項舒亦心中自嘲一般地嗤笑道:以前?以前我總想著聽我娘的話,要幫夫君分擔,要伶俐能幹,即便是身為妾室也要學會理事禦下,使你在後宮中少些後顧之憂。可我換來了什麽?你的憐惜和愛護嗎?真是笑煞人也!

   “從前是臣妾不懂事,一味地爭強好勝,便忘了身為妃嬪最要緊地是要體貼皇上,是要為皇家開枝散葉。”然而心頭再冷,項舒亦卻不能再讓自己好不容易重新奪回的恩寵再付諸東流,隻能用最婉轉的口氣略帶歉意地向明鴻軟語一番,“臣妾的一己之身自進宮起就不僅僅是自己的了,更是皇上的。從前臣妾不曉得這個道理,現在知道了。”

   明鴻笑道:“你這話,倒有幾分像貴妃的口吻了。”

   “皇上聰明絕頂,這道理正是貴妃娘娘向臣妾說明的呢。那幾日日日隨著兩位娘娘還有其餘妹妹去貴妃娘娘處聽教,娘娘總也格外關照些,時常跟臣妾說些道理。”項舒亦一聲輕笑,幫明鴻係好下巴下方最後一顆盤扣,伸手捋了捋明鴻胸前有些皺起的衣料。

   明鴻點點頭,“大概貴妃也是真覺得你懂事了,才會叫朕多關懷你一些。”說罷,便伸出雙臂將項舒亦摟進懷中,深深歎了口氣。

   項舒亦側臉依偎在明鴻的胸前,麵頰上還能感覺到團龍密紋細密的針腳紋路,硌在臉上激起一陣密密的麻癢。

   絲絲縷縷的金線極其冷硬,即便是貼在臉上良久之後也總還有淡淡的涼意沁入肌理,繼而一圈圈地繞在自己的心上,驚起更加寒涼的回憶。

   若不是需要這樣至高無上權利的象征來在這後宮之中保全自己,來讓自己活得更加安穩、擁有更高的權柄,自己如何還會再再來委身侍奉這個男人——在他對自己做出那樣的事情之後。

   可是雲貴妃說得對,從進入這後宮中的那一刻起,所有人就都是身不由己的。要被迫做的事情很多,要被迫接受的事情更多。

   自己在這個男人的金口玉言之下受盡了此生最大的屈辱,可是即便是再難以忘懷,卻也不能不承認如果就任由這個男人對自己視若無睹下去,那麽當日的恥辱未必不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再度降臨在自己身上。

   自己無奈之下投靠雲貴妃的決定目前看來尚未有何極大的錯處,不過就是借著自己宮中的一些臘八粥毒死了三個小內監而已,算不得什麽太大的代價。

   現在明鴻顯然是已經開始屬意自己,不過是侍寢而已,日後若是自己還能懷上龍裔便更好。隻要自己還能夠得寵,能夠封妃甚至是被封作夫人。那麽自己依舊是皇上身邊的寵妃,依舊是項府最為人稱道的嫡長女。

   “時辰也不早了,咱們還是早些歇息吧。”明鴻的手指從背後撫上項舒亦的肩頭,滾燙的溫度像是一顆顆的火星一般落在被空氣染得微涼的肌膚上。

   項舒亦強忍著心中的一股惡寒,努力將往事的不堪與憤恨摒棄在腦海之外,笑著牽過明鴻的手,往沉香木闊榻上走去。

   在轉身的那一刻,項舒亦如蓮花一般潔白溫潤的麵孔瞬間沉下那一絲絲恰到好處的微笑,所有精心維持的美好的假象都在瞬間崩塌,留下一片慘不忍睹的廢墟。

   隨著向床榻一步步地接近,項舒亦心中竟然用處一點點的痛意。像是有一處原本已經潰爛到不會覺得痛的傷口,卻又忽然被什麽力氣一分分地剜開,最真實的心意也一點點地顯露出來。

   原來自己還會覺得痛啊。本來覺得自己對明鴻的絕望,對那個孩子的緬懷就已經是最痛了。卻沒想到,原來自己還有最後一點悲痛的感覺。

   明明是對這個男人厭惡到了極點,去卻還要讓他成為自己枕邊最親近的人,還要將自己的身子全部交給他。

   真是讓人作嘔!

   其實本來這樣的事情也無所謂,因為自己也並非位分以身侍奉過明鴻。然而隻要一想到自己此生都無法擁有真正關懷自己、愛護自己的人,那種悲涼的絕望就要將自己淹沒。

   自己還以為那個人原本就近在眼前,然而一次次地失望與哀傷之後,自己才發現他原來是遠在天邊。

   寢衣被褪去半邊,項舒亦潔白如雪,凝如瓊脂一般的肌膚顯露在明鴻眼前,像是一片完美無瑕的蓮花花瓣。

   明鴻的身子一點點俯伏下來,向項舒亦接近,滾燙的氣息已然穿過麵前越來越短的距離拂上自己的麵頰,讓自己屏住呼吸。

   當一切都似乎避無可避的時候,寂靜無聲的內室中卻突然從外邊傳來康壽成驚惶不安的聲音,“皇上。”

   康壽成向來老成,若無實在要緊的事情是絕對不敢在這樣的時候來打擾明鴻的,這一點明鴻自己也很清楚。

   “什麽事情?”明鴻微微皺眉,翻身坐在床榻上,撩開床邊的帷帳。

   “皇上,”康壽成像是慌得厲害,聲音顫了顫又停了下來,仿佛是在醞釀著呼吸和措辭,“淑,淑妃娘娘和清貴嬪落水了!”

   “什麽!”明鴻大喝一聲,瞬間從床榻上站起身來,眼神掃了掃空無一人的內室,“來人!更衣!”

   康壽成顯然是早就準備好了的——隻聞“啪啪”兩聲擊掌之音,帷帳外便有內監宮女魚貫而入,侍奉明鴻換上便服。

   明鴻不耐煩地將小成子伸過來的雙手打開,自己便開始動手扣上上身夾襖的盤扣,一邊問康壽成,“好好地怎麽會落水?淑妃又怎麽會和清貴嬪到一塊兒去了?”

   “奴才聽聞是清貴嬪和淑妃娘娘在翻月湖邊碰上了,便一同說會兒話。今日偏巧月色極佳,又是在翻月湖邊上,二位娘娘便都貪看了些。誰知後來也不知是哪位娘娘腳下滑了一跤,連帶著另外一位娘娘也被扯入了水中。”康壽成眼神轉動,想起自己來這之前雲貴妃的囑咐,便將話說得留了極大的餘地。

   康壽成一番話說完,明鴻已然披上了玄狐皮大氅,對一邊良久沒能插上嘴的項舒亦道:“走吧,咱們趕緊去看看你妹妹。”

   項舒亦正將大氅的綢帶在胸前係好,聞言手指一顫,心中頓覺一股悶氣難出。

   淑妃與項易水同時落水,明鴻竟然想著要先去看項易水而非淑妃!

   難道她在明鴻心中的地位,竟然已經高到了這樣的地步嗎?

   因著翻月湖離澤意宮更近,是以淑妃與項易水被內監們從翻月湖中救上來之後便趕緊送到了惜霜殿中。

   明鴻與項舒亦雙雙趕到的時候惜霜殿裏已經有了不少人,身為惜霜殿主位的誠修儀自然是在的,另外易都崎、方嶽平已經另外一位眼生的太醫也已然趕到,另外便是一大群的內監宮女,正在來回忙著端湯送藥,急得額頭見汗。

   明鴻走進內室的時候一眼便瞧見淑妃正坐在誠修儀的床榻上瑟瑟發抖,身上的衣衫顯然是先拿誠修儀的換上了,隻是濕透的長發暫且還裹在彩錦雲肩中,尚未幹透。

   而項易水雖然情況比淑妃略好一些,整個人縮在一邊的椅子上用羊毛長毯從肩到腳地裹了個嚴嚴實實,滿頭青絲都用雲肩裹了起來,底端不時垂下幾滴未幹的水珠。

   然而看她此刻眼神微滯,不時顫抖一下,像是受驚太過的樣子,也不能不叫人憂心。

   明鴻與項舒亦雙雙進來,自然是所有人都紛紛側目,急忙上前行禮。

   “起來。”明鴻隨手一揮,並不理會眾人,眼見著就要朝項易水走去。

   誰知項舒亦搶先在前,像是沒有顧上明鴻對項易水的擔憂之情一般。幾步奔至項易水的身邊,將她蒼白的麵孔捧在手心,麵色焦急,“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怎得會和淑妃娘娘一同落水呢?”

   項易水哆嗦兩下,微微側首看著正在床榻上朝自己看來的淑妃,深深吸了兩口氣卻什麽也沒說出來,倒叫明鴻和項舒亦在一邊看得焦急萬分。

   明鴻走到床榻邊,喚了聲,“淑妃。”

   淑妃轉過臉來,想要對明鴻笑一笑,卻終究還是無力,隻能勉強勾了勾唇角,“皇上,恕臣妾失禮了。“

   “這個時候了,還鬧著些虛禮做什麽,”明鴻見淑妃欲笑而無力,如此情景還想著要顧全禮數的樣子,心中也不由憐惜,“易都崎,淑妃和清貴嬪都怎麽樣了!”

   易都崎急忙上前跪下,道:“回皇上,所幸二位娘娘都被及時救上岸來,並未溺水昏迷。隻是湖水入腹,渾身又都濕透,一番寒症隻怕是免不了的了。卑職已經囑咐下人去煎煮驅寒發汗的湯藥,接下來幾日該要讓二位娘娘都日日服用才好。”

   明鴻聞言,這才點點頭,對淑妃道:“幸好你二人這次都是在湖邊落水,若是同上次姚氏與婉嬪一番可要如何是好?如今還是寒冬臘月,又是在夜間,你二人怎得如此不小心?”

   “多謝皇上關懷,皇上教訓的是。隻是當時臣妾與清貴嬪一同賞景閑話,一時興起卻也實在是沒有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情。說來還是臣妾的不是,好端端地要叫清貴嬪陪臣妾一道賞景做什麽。”淑妃目朝項易水望了一眼,眉頭微蹙,雙頰帶著異樣的潮紅,眼中也似有淚光微微閃動,好像歉疚不已。

   明鴻關懷地摟一摟淑妃的身子,卻問道:“可是朕記得翻月湖邊都是用鵝卵石砌岸防滑的,你二人賞景也就罷了,怎得好端端地還會落水呢?”

   淑妃睫毛微微一顫,目光深深地望著項易水。

   項易水在項舒亦身邊頓時僵了身子,也未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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