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玉壽得幸
  臘月二十,長合宮利昭儀之玉壽節,皇帝親旨擺宴清蕖湖邊,凡宮中位分高貴、盛寵優厚的妃嬪盡在受邀之列。 彼時正值午時二刻,日光蒙昧。清蕖湖中雖然空無荷花一支,唯有微風之中滌蕩清波如許。然則風止時湖麵波平如鏡,日光紛揚而下仿佛灑了滿湖的碎金閃爍。偶爾有那輕輕蕩起的水花拋起一塊小小的日光,晃上岸邊妃嬪光潤潔白的臉頰上像是一隻輕巧的金色蝴蝶。

   項舒亦在這樣偶有微風,日光和煦的午間著一身晚煙霞紫綾子如意雲紋衫,紫色淡薄清雅,映著她白皙欣長的一段脖頸叫人覺得耳目一新。再看她下穿玉色繡折枝堆花襦裙,臂間挽著的是鏡花綾披帛,銀白色的披帛輕軟如雲,逶迤落在玉白色的裙擺之上,和著裙擺上一圈晶亮閃爍的碎鑽水晶流蘇格外耀眼奪目。

   她此刻坐於和妃的對麵,僅在淑妃下首處,和明鴻咫尺之遙。而雲貴妃與淑妃則是一左一右地陪坐在明鴻身側,看起來平分秋色。

   其餘妃嬪雖然知道今日當屬項舒亦受眾人矚目,卻也不乏在打扮上格外用心精致之人,隻盼明鴻一個轉眸能夠落在自己身上,好叫自己也多受一分從天而降的榮寵。

   然而明鴻雙目神光充沛,目光璀璨如星,卻終究還是在許多妃嬪的滿心期待下,落在了項舒亦的身上,“朕看你今日這身打扮雖然清簡雅致,素淨中也不失溫婉,很是得體。可是你身子尚未大好,如此可不覺得冷嗎?”

   “多謝皇上關懷,臣妾近日裏覺得身子倒是有勁許多,也不如從前那般怕冷了。”項舒亦言語間氣息順暢,麵色白裏透紅,盡管鬢邊有幾縷細軟的發絲隨微風而動,卻也不見她露出半分畏寒怕冷的神色來,“想來前後調理了也快一年時間了,身子也該大好了。”

   一邊的雲貴妃今日的裝飾打扮比起平日裏來倒是簡潔許多,高聳的挑心髻上隻有一枚手掌大小的赤金牡丹紅寶石花鈿來彰顯她高貴僅次於中宮皇後的身份。她並未鋪飾太多脂肪的麵容依舊雪白精致,反倒更有一種洗盡鉛華後的返璞歸真,沉穩內斂。

   她紅唇微揚,胭脂不過是稍稍嬌豔的桃紅色,在她雪白麵色上顯得氣色甚好,“身子好就好了,向來日後侍奉皇上也便宜許多,來日若是天恩浩蕩,再度有孕也不是什麽難事。”

   雲貴妃這話說得坦坦蕩蕩,似乎一心隻為大宣社稷計,卻叫座下許多原本談笑甚歡的妃嬪統統麵色大紅,羞得紛紛轉過臉去。

   項舒亦處在雲貴妃的話頭上,當然也不例外。隻見她滿臉通紅地低下頭去,聲如蚊呐,“多謝貴妃娘娘關懷,臣妾日後一定勤謹奉上,為皇上綿延子嗣。”

   明鴻見項舒亦麵色窘迫,笑著對雲貴妃道:“好端端的你這個時候說這個幹什麽。”

   “左右在座的也沒有旁人,皇上是夫君,其餘的都是姐妹。再說替皇家開枝散葉,綿延子嗣本來就是咱們做妃嬪的本分,臣妾也是為了利昭儀高興呐。”雲貴妃倒是神色自若,眼角的一滴小小淚痣在肌膚柔緩的弧度下竟然顯出幾分可愛,“來日利昭儀若是能再有個一男半女,封妃也是指日可待的,可不也是大喜事嗎?”

   明鴻聞得此言,便點點頭,旋即對項舒亦遙遙伸出手去,溫和道:“你過來。”

   項舒亦抬首羞澀且欣喜地一笑,舉步朝明鴻身後走去,玉白色的裙擺在茵茵草地上留下一道月影似的形狀。

   行至紅酸枝透雕雙龍戲珠高背椅的側後方,項舒亦微微屈膝行禮,“皇上。”

   明鴻微微向後轉過身子,仍舊朝她伸出手去,將她纖細修長的右手握於掌心。不同於宮中一般妃嬪的柔弱無骨,項舒亦的手掌是瘦削卻有風骨的。看似細長,入手卻像是蓮花花杆一般的柔韌有力,叫人覺得她美好的皮相下藏著堅忍的力量。

   這樣尋常大家小姐沒有的剛強氣韻,若是運用得當,進退得宜,實際上是很叫明鴻欣賞甚至是著迷的。就如同當年敬惠太後一般,以這樣堅忍的姿態在其餘妃嬪的暗害下生存下來,並將他唯一的兒子奪了回來,最終叫他登上這世間權利的頂峰。

   “朕記得前些日子易都崎還跟朕說你現在身子弱,內力還有虧虛之症,是以不宜有孕。難得兩次侍寢之後還都賜了你避子湯,到叫你吃了不少苦頭。”明鴻生怕項舒亦在眾人麵前窘迫不堪,便故意把聲音放得低了些,是以除了雲貴妃與淑妃,誰也聽不清她說了些什麽。

   項舒亦雖然不如剛才一般麵目通紅,卻也有兩團紅暈浮上麵頰,垂首笑道:“能得皇上垂幸已是臣妾之福,彼時臣妾的身子尚未好全,倘若有孕隻怕也於龍胎無益。臣妾寧願自己的福氣來得晚些,也莫要再......”

   言至此處,項舒亦忽生哽咽,麵頰上的緋紅之色不知何時竟然飄上眼角,被明鴻握在掌心的右手亦在微微顫動。

   淑妃素來體恤人心,見項舒亦是想起自己從前那個沒能生下來的孩子,觸動心腸,便悄悄伸手拉拉明鴻的袖子,使了個眼色,嘴裏卻對項舒亦道:“從前的事情都留在從前了,如今你也算是個有福氣的人了。今天是你的生辰,莫要掉眼淚壞了興致。你既然心中有些難受,想必皇上今晚也是要去你的永壽殿中好好安慰你一番了。”

   明鴻與項舒亦聞言同時一愣,隻見淑妃神色如常地對明鴻微笑,也不多言一句。

   明鴻這才頷首笑笑,對項舒亦道:“這的確沒去你宮中看過你了,等咱們用好了晚膳,朕今晚便歇在你的宮中吧。”

   “這......”項舒亦心中自然高興,隻是當著雲貴妃和淑妃的麵仍感窘迫,一時間笑也不是,推辭也不是。

   “什麽這這那那的,皇上要去你宮中不也是常事麽,有什麽好不好意思的。”雲貴妃也笑著來勸項舒亦,並將自己發髻上唯一的一支亮銀黑曜石鳳首簪隨手取了下來,插到項舒亦的鬢邊,“今日是你生辰,本宮原本也沒想好要送什麽東西。這支鳳首簪式樣雖然簡單,亮銀的材質也沒啥很忙稀罕的,但是好在黑曜石還算大氣,鳳首的樣子也還不錯,就當給你潤色妝篋吧。”

   項舒亦急道:“娘娘真是叫臣妾惶恐了,臣妾哪裏好用鳳首樣式的簪子。”

   宮中規矩,從二品及正二品隻能用鸞翅樣式發誓,鳳首的樣式非從一品夫人之位及以上而不可用,否則就是僭越大罪。

   雲貴妃卻是笑道:“今日是你生辰,這也是本宮的一點心意罷了。鳳凰的意頭好,若是皇上肯開恩你便戴著吧。或者你今日不戴,留下來好好存著,等來日名正言順地戴著也是一樣的。”

   “皇上,臣妾......”項舒亦像是被雲貴妃突如其來的好意驚得手忙腳亂,數次伸手要去碰那簪子卻又縮回手來,竟像是害怕一般。

   明鴻仔細看著那黑曜石琢成的鳳首,顏色濃黑,式樣簡潔,並沒有步搖那般華貴繁瑣的瓔珞墜下。若不是細細看去,其實也並不一定能看出這簪子如何僭越了。

   “無妨,既然是你生辰,你今日就戴著,來日好好收著也就是了。”

   項舒亦這才連連向明鴻、雲貴妃以及淑妃謝恩,又略微言語幾句,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上。

   “你說皇上剛才和你姐姐說什麽了?”誠修儀見項舒亦十分得意地含笑而回,便壓低聲音轉過臉去問項易水。

   項易水含笑反問道:“你說呢?”

   “你姐姐那樣的人都羞成這樣,還能有什麽事情?”誠修儀捂嘴而笑,轉首看看正在向明鴻遙遙敬上一杯的項舒亦,又道,“你姐姐今日可真是出盡風頭了。”

   “你這樣不正緊,真是不知道羞。我姐姐前陣子也算是吃了不少苦了,今日叫她風光一回也沒什麽過分的。”項易水也是麵上微紅,橫了誠修儀一眼,看著項舒亦鬢邊那支銀亮生光的鳳首簪,心中深覺安慰。

   誠修儀點點頭,旋即微微蹙起眉頭,奇道:“不過你看雲貴妃和淑妃剛才的樣子,倒是有些奇怪,對你姐姐看起來也忒客氣些了吧。”

   項易水不以為意道:“不過是場麵上的功夫罷了,再說淑妃娘娘不是向來溫和近人的麽?”

   “淑妃娘娘也就算了,可是貴妃娘娘那是什麽人,憑他什麽事情,你可見過貴妃娘娘這般客氣過嗎?”誠修儀連連擺首,晃得鬢邊的一支鏤空雕花水晶釵上垂下的銀線掛珠墜晃動不停。

   項易水沉默片刻,才道:“算了,今日是我姐姐的生辰,想來她也不會做什麽太過出格的事情。再說姐姐既然打算重得恩寵了,自然也會有她自己的打算,不用我們時時擔心。”

   “你既然這樣說了,那我也不必操這許多心了。我隻是覺得你姐姐跟從前不大一樣,便怕她要吃了別人的虧。”誠修儀無謂地撇撇嘴,管自己用了一筷子水晶鴛鴦脯。

   “你這話說得我就要發笑了,我姐姐還能吃了誰的虧呢。”項易水聞言而笑,轉首向項舒亦看去。

   隻見項舒亦白淨細膩的側臉在冬日的陽光下宛若冰峰雪蓮一般飄然出塵,隻是她從前過於冷漠的容顏上此刻也多了許多溫柔繾綣的笑意,叫人隻覺得她容貌清純,氣質出眾,卻並無退避三舍之意。

   更叫項易水心中疑惑且微微驚訝的是她此刻正雙手奉盞,盈盈站於座後向雲貴妃恭敬敬酒,形容姿態自然溫和,無人會去懷疑這樣的舉動並非發自真心。

   項易水心思稍稍沉下——項舒亦再度得寵之後,性子轉變也太大了,這樣處處違背本性的行止,旁人未必看不出來,那麽到底有何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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