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涅槃
  轎輦自澤意宮門外一路向長合宮行去,因為當日項易水被選入宮,明鴻是特意替她擇了一座離長合宮相近的宮室供她居住的,也算是替她們姐妹間的往來行個方便。 此刻轎輦徑直朝長合宮而去,自然是飛快的功夫就到了宮門口。

   內監通傳進去,項舒亦很快就帶著宮人迎麵迎了上來,隻是不同於一般迎接聖駕的妃嬪那樣喜笑顏開,項舒亦卻是一絲欣喜的神情也無。

   明鴻見此,當即眉頭一皺,有兩分不悅的神情一閃而過,被項易水敏銳地察覺。

   然而明鴻不先開口,項易水自己也不好多說什麽,免得顯得太過刻意。自己雖說有心要助項舒亦再得明鴻的心意,卻也要見機行事。

   明鴻因為顧及著項易水尚在一旁,便隻能強行忍著不快,免了項舒亦的禮。

   “皇上今日怎麽想著到臣妾這來了,倒叫臣妾一點兒準備都沒有,”項舒亦麵對著明鴻也不好太過冷漠,隻能勉強笑笑,然而那笑竟然也像是自嘲一般。

   除了麵上的神情不大自然,這話聽起來意味也不大對勁。一般即便是皇上親臨久不曾至的妃嬪宮中,妃嬪也隻會問皇上怎麽這個“時候”過來了,聽起來也好聽些,皇上自然也聽得懂。

   偏偏項舒亦卻問得略過直白,倒像是明鴻把她忘在腦後又多久了似的,叫邊上一眾下人各個紛紛作色,連連咂舌,都低下了頭去。

   項易水心中震驚且納罕,項舒亦明明不是這樣不會說話的人啊。再加上她在這種這許多年,怎麽可能連逢迎皇上這樣的事情都不知曉?

   項易水的心中雖有疑惑,明鴻此刻卻隻有不悅,當即便回了一句,“你妹妹叫我來看看你。”

   這話回得就更是直白,連項舒亦也不由地麵色一白,在身邊一大堆的宮女內監麵前下不了台麵。

   項易水見項舒亦實在難堪,就上前一步行至明鴻的身邊,暗中伸手握住他的手掌,向項舒亦笑道:“皇上看今日天氣晴好,就說要出來逛逛。我說正好有幾日沒到姐姐這來看看,皇上邊說他也正好過來呢。”

   “多謝皇上掛念,還請皇上往永壽殿中去歇息歇息吧,站在這風口上臣妾也擔心皇上要受了風寒。”項舒亦眼神在項易水麵上略微停駐,見她雙目眼瞼微揚,顯然是在不動神色地提醒自己。

   項舒亦嘴唇稍稍一抿,旋即側身伸手向永壽殿的方向一引,麵上笑意溫和動人,才是一位妃嬪得體的溫婉模樣。

   明鴻步入永壽殿中,想著自己既然已經來了,少不得也要做些場麵上的功夫,便問道:“今日是臘八了,你這宮裏沒有熬臘八粥嗎。”

   “熬了,臣妾想著白日裏宮中的事情多,午膳也不得好好用,便叫下人們在早膳的時候就將臘八粥用了,眼下倒是沒有熱粥。項舒亦親自斟茶奉到明鴻的麵前,笑意繾綣,“不過皇上若是想用的話,臣妾這就叫小廚房去給皇上熱一碗來,用不了多少的功夫的。”

   明鴻見項舒亦的神情態度與方才大相徑庭,麵色這才好了許多,點點頭道:“不用了,朕方才在你妹妹處已經用過了,不過是平白問一句而已。”

   “原來如此,這便有些可惜了。”項舒亦對明鴻的婉拒也不在意,隻是輕飄飄地點點頭,“小廚房說這粥熬了好些,偏巧臣妾宮中的下人多是川蜀一代的,還真沒有多少愛吃甜食的。”

   “這個簡單,你宮裏的人不愛吃甜食,便把粥賞給愛吃甜食的下人不就完了麽。朕記得宮中敬事房的人倒有好幾個是蘇杭一代的,嗜甜的多。既然如此,那就......”

   然而項舒亦還不等明鴻把話說完,就搶著道:“皇上,內務府木工部的人可也是蘇杭一代的人多呢。”

   “嗯?”明鴻不解項舒亦的意思。

   項舒亦的臉稍稍紅了些,但仍道:“皇上莫怪臣妾多幾句嘴,這敬事房的奴才平日裏專管著給皇上侍寢的事宜,便是有些小主也要給他們些好處呢,算是奴才中極其得臉的了。若是今日皇上金口玉言,再叫人賞了這臘八粥下去,隻怕他們也要得意忘了形,在這臘月裏亂了後宮的風氣。”

   “嗯,你說的也不無道理。”明鴻微微頷首,對項舒亦的話頗有讚同之意。

   隻是項易水和其餘稍微機靈些的下人在一邊聽了,卻是腹誹不已:這項舒亦大概是神誌不清了才會勸皇上,平日裏多少娘娘小主要便法子討好敬事房的人都不得路子,今日好不容易皇上開了金口要用永壽殿中的臘八粥去賞給那些奴才,項舒亦竟然還勸皇上不要如此做。

   項易水在一邊急得擠眉弄眼,隻差連連擺手叫項舒亦住口了。可是項舒亦目光緊盯明鴻,依舊管自己道:“可是眼下年關將近,宮中許多宮室需要修葺,又有數不清的木器家具需要翻新上漆,全然沒有比木工部那些奴才更辛苦的了。皇上要賞賜奴才,還不如拿他們做些榜樣,也好叫別的下人曉得在這宮中做事,該是功勞至上,而非職位。”

   項舒亦一番言語不急不緩,其中道理卻是反駁不得分毫。明鴻一邊聽她所言一邊頷首微笑,到得最後已是喜笑顏開,“不錯,不錯,你說得確有道理。朕這幾天少來後宮,今日首先去了雲起宮中見一切井井有條,後又去新露堂中見得主仆同樂,眼下在你這永壽殿中一切也是有條不紊,極是穩妥,朕也放心呐。”

   “受雲貴妃之命,臣妾盡自己的一點心意便是了。”項舒亦起身對明鴻鄭重行了一禮,蹲身到底,“臣妾自知病愈重新侍奉皇上之後總有許多不通人情之處,成日裏寡言少笑的自然也是無顏麵對皇上,更遑論承寵於聖上了。可是還請皇上相信,臣妾無時無刻不惦記著皇上對臣妾的心意,無上的隆恩,這才一心想要將六宮之事中臣妾能幫襯著的地方料理妥帖,以報皇上天恩。這段日子並非是臣妾有心拒皇上於千裏之外,叫皇上失望灰心。”

   項舒亦極好麵子是六宮之中上至妃嬪,下至宮人皆知的事情。眼下永壽殿中侍候在一邊的下人少說也有十餘人,各個斂聲屏氣,就沒有一個是聽不見項舒亦方才所言的。

   然而此刻項舒亦麵色隱忍,緊咬下唇,雙手握在一起指節泛白。就連人都在瑟瑟抖動,顯然是整個人都在克製隱忍中用力到了極處,再也無法平靜下來。

   明鴻見項舒亦病後消瘦許多,此刻蹲身於自己麵前,垂首之下自己正好瞧見她瘦到骨節凸出的脊椎,纖細瘦弱的一截,如同蘆葦一樣微微顫動。

   能夠在這麽下人的麵前放下的自己的自尊與好強,她也許是真的變了吧,也許就同她自己說的那樣,她隻是將對自己的感情放到了料理後宮之事上,並非是對自己再也沒有了一絲情意,滿心都是後宮的權欲。

   她若是虛言相騙,不過是想借著自己對她的憐惜來恢複往日的恩寵,那方才在長合宮門前就不會先是顯出那樣的神情和語氣了。隻有心中是真的抑鬱許久,才會一時間忘了如何應對得宜吧。

   明鴻輕歎了一口氣,心中又開心,便對項舒亦伸手,道:“起來吧,蹲著怪累的。朕看你身子還沒有好全,平日裏管事也別太過用心了,省得還要調養許久不說,落下病根才真的是得不償失。”

   項舒亦見明鴻伸過來的掌心微紅,應當是一如既往的溫暖寬厚,就如同自己曾經握著的那樣。雖然那樣的歲月回不來了,但是至少自己今後還能依靠著一份溫暖與沉穩,在這宮中占有更多的先機。

   項舒亦扶著明鴻的手盈然站起,她纖薄修長的身形在從用手殿門外洞穿而進的日光下幾乎要化成一道如花枝般纖細的剪影,融進那淡金色的光芒中。

   她的發絲,她的眼角眉梢,她的滿頭珠翠與華貴衣衫,她身體發膚的每一刻都隨著她身形的拔高在散發著熠熠光輝。像是有什麽力量在她的體內逐漸蘇醒著,讓人含笑的麵孔如同九天謫仙一樣勾魂奪魄,叫人挪不開眼睛,放不下心神,幾乎要在她無匹的風儀中窒息。

   項易水知道項舒亦又回來了,宛如鳳凰涅槃一般從她前世的灰燼中再度振翅高飛,翱翔在真龍天子身側。

   項舒亦像是感受到項易水的目光臨空而來,便微微側首朝她一笑,燦然生輝。

   這笑容叫項易水幾乎要雙目刺痛,心中更如有千軍過境一般地震山搖。

   項舒亦是在對她笑著,但更是在向她昭示自己的地位榮寵已然更甚從前。項易水不得不承認眼前這樣的項舒亦實在是美到極致,就像是雪山頂上的一朵雪蓮迎來了天地間的第一抹金光,緩緩綻放。

   然而也正是她周身這一圈叫人無法直視的金光,讓項易水驚覺自己再也看不透項舒亦了。盡管她的麵目還是清冷的、孤傲的,甚至是淩厲的,一如既往。

   然而她嘴角仿佛凝固住的弧度,眼中比日光更甚的光芒,以及她方才轉向自己露出的那個仿佛浮在雲端的笑容,都叫項易水覺得陌生。

   以往的項舒亦盡管叫人忌憚,但是至少遠遠看著就叫人明白她心性冷冽。然而她現在這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已經不止是心性所帶來的清冷了。她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那,而他人卻不知道她到底是冷、是暖,是嬌柔還是鋒利。

   無論是項易水還是項舒亦,幾經沉浮,都早已不是原來的那個自己。

   隻是不知她們兩姐妹,是否還能了解彼此,初心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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