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清醒
  麵對一名作為母親,或者說是曾經作為母親的女子與生俱來的敏感,項易水和誠修儀都不知道要如何作答。 李淑媛急於要在項易水和誠修儀的麵上搜尋出答案,好叫她心中懸而未決的猜想能夠落地,而不是如同現在這樣仿佛吊在她的心弦上,扯得整個人幾乎都要四分五裂。

   無論在轟然作響的落地聲中,自己是覺得無比鬆快,還是痛不欲生。

   誠修儀眼見著李淑媛如此警覺,是無論如何都欺瞞不過去了,便狠心道:“李淑媛,你受盡過度,又落紅不止,太醫們已經......”

   “好了,我知道了。”然而大出項易水與誠修儀意料,李淑媛還沒等誠修儀將話說完就將頭偏向床榻內側。遽然轉首間不過是從眼角落下一滴露水般的清淚。

   雖則李淑媛情急之中忘了自稱“嬪妾”,但是除此之外項易水著實看不出她還有何傷心之處。

   兩人雙雙對視一眼,都不曉得要拿這樣子的李淑媛怎麽辦。若是她覺得撕心裂肺,繼而嚎啕大哭,甚至是堅決不信自己的孩子已經沒有了,項易水和誠修儀二人也早就準備好了一番說辭,好對她聊以安慰。

   卻偏偏李淑媛此刻冷靜得就像全然不把自己沒了孩子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一般,連一絲哭聲也不聞,這倒叫項易水覺得自己和誠修儀此刻就仿佛是多餘的一般。

   誠修儀見李淑媛麵朝離側,不哭也不鬧,一點聲息也無,想了半天總算是想出一個勉強能說得過去的可能:李淑媛是傷心太過,一時竟不能轉圜過來才欲哭無淚。

   “李淑媛,你也別傷心太過了。出了這樣子的事情皇上也是十分痛心,你若是......”

   然而誠修儀的話還是沒能說完,李淑媛便又轉過頭來將她打斷:“娘娘,嬪妾知道你用心良苦,是怕嬪妾傷心太過。可是你放心,事已至此,嬪妾雖然不可能不傷心,但是也曉得光是傷心是沒有用的。有時間日日沉於眼淚,還不如早日將身子養好,以後倒還有兩分再得聖寵的可能。”

   “妹妹能如此想就好,無論今後是否能在宮中站住腳,總也要站得起來再說。”項易水一時之間搜腸刮肚,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麽其他的說辭,隻能順著李淑媛的話來聊以安慰,“況且妹妹眼下這一胎雖然......但是也別擔心太過,皇上可對妹妹心疼著呢。”

   “既然如此,皇上可下令徹查那些......到底是怎麽出現在碧穹苑中的了嗎?現在想起種種事端,分明就是衝著我來的。”李淑媛即便是回憶前事,也在那些其實無毒的烏梢蛇的陰影下連連冷顫,幾乎不能自已。

   誠修儀見她怕成這樣,其實不欲多說,但是她既然問了,又不好刻意瞞著,隻能道:“這樣的事情皇上當然要從下旨徹查,可是訓蛇苑中的馬玉良已經被毒蛇咬死了,也算是自食其果。可是如此一來,剩下的事情就......”

   李淑媛愴然冷笑一聲,道:“後患當然要除個幹幹淨淨,否則豈不是夜不能寐?當初同遊百獸園的時候我就在擔心是否會被別人看出來我極其怕蛇,日後也少不得要被人利用此招對付一番,沒想到,一語成讖。”

   “妹妹你怎麽......”誠修儀聽李淑媛言語間頗有些深謀遠慮的味道,想起不久前才碰見她在自己和項易水麵前刻意炫耀,膚淺至極的模樣,便有些弄不懂。

   “嬪妾自知膚淺張揚,但也不是極其蠢笨之人。”李淑媛眼眸一眨,又有淚水順著眼角無聲蜿蜒而下,埋進她被汗水濡濕的堆發中,“不怕兩位娘娘忌諱,嬪妾入宮至今,也不是沒有動過什麽歪念頭的。由己及人,自然也是知道要害我的人是存了什麽心思。”

   項易水道:“你既然已經有此顧慮了,怎麽也不早早提防著些?”

   李淑媛眼神轉來,含著深深不甘,“怎麽不提防?衣食住行,能想著的地方嬪妾早就派了自己的心腹仔細盯著了,也沒在這幾項上出過什麽差錯。可是我在明,敵在暗,誠如這次的事情,誰又能想到他們會用這樣的法子來害我?”

   項易水心知李淑媛所說不加,害人之心防不勝防,又豈是能以常理度之的。

   紛紛歎氣一聲,皆知說得再多,事況也是無法扭轉的了。

   “事已至此,本宮和清貴嬪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你還是早些休息吧,你自己也說了,養好了身子才能再得恩寵。”誠修儀伸手替李淑媛掖掖被角,起身準備要和項易水離去。

   “清貴嬪留步。”李淑媛出聲喚住項易水,迎著她略有些疑問的目光,伸手指向自己的妝篋,“娘娘上回托嬪妾辦的事情已經辦妥了,那單目就在嬪妾妝篋的最下麵一層。”

   項易水聞言大喜,急忙走上前去將單目從妝篋下方的小屜子裏拿出來,粗粗掃視,果然是密密麻麻的內監名號,以及所屬宮室或者是後宮中哪個事部的。

   “甚好,本宮在這裏謝過李淑媛了。”項易水心知這單目對自己用處的確不小,便十分高興地謝了李淑媛一句。

   李淑媛淡淡一笑,“承蒙娘娘的恩澤,嬪妾才有了前幾日的風光與如今的位分。隻是今後要如何做,隻怕嬪妾是幫不上多少忙了。”

   “不急,這份單目對本宮有助不假,但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建功的事情。你的心意本宮心領了,你安心養病吧。”項易水將李淑媛剛才伸出被窩的手臂重又塞回被子裏,好聲好語一番,這才和誠修儀一同離去。

   善水軒外夜色濃稠如墨,算算時辰也應該是即將要破曉的時候的。然而即便黎明就在咫尺之外,身在黑夜中的人卻也幾乎是一點光亮也不可見的。

   還有天邊的冷月與星子兀自發出一點清泠泠的光,像是冬日裏碎了的冰塊被誰信手灑在墨色的天鵝絨錦上。原本還以為是能叫人遍體身暖的溫柔與嗬護。卻沒想在覆上肌膚的那一刻,就叫人冷得凍徹心扉。

   宮中的富貴繁華,迷了多少新入宮的,或者是尚未入宮的女子的眼睛與心神。個個都是削尖腦袋也想要鑽進皇禁城的朱漆宮門,仿佛在那後麵是什麽極樂的神仙境地。

   可是進來了才知道啊,這哪裏是什麽人間仙境,分明就是住滿了脂粉修羅的人間地獄才對。

   可是皇禁城向來隻能進,不能出,即便是尊貴如同皇上、太後,隻怕在年輕時也是在這皇禁城中度過了不少困頓不堪卻也無可奈何的絕望歲月吧。

   所以他們比是任何人都看得開,也可以比任何人都無情。

   當他們已然站在這皇禁城的巔峰之時,他們便不再需要像其餘的妃嬪一樣鬥得你死我活,就像是互相廝殺的孤魂野鬼一般。

   他們隻需要在一邊看著,看著越來越多的人在重蹈他們當年的覆轍,永遠也無法脫身。

   身後傳來李淑媛壓抑良久的悲慘痛哭,像是有什麽鋒利的刀刃從她薄弱的軀體中硬生生地割裂出來,剖開她已經禁不住任何傷害的肉體了。

   這樣的聲音也劃過項易水同誠修儀的身軀、耳膜與腦海,留下灰白色的傷痕。那是被霜凍的血肉與心靈在再一次受到傷害之後留下的蒼白印記,看似表皮之傷,連一點血珠都無。卻隻有切身體會的人才知道,已經被心中哀涼凍住了所有熱血的皮肉,被再一次劃開時該是何等的冷痛。

   曾經的姚氏,現在的李淑媛,帶著歡天喜地的心情入了宮,還以為能承歡於帝王之前,振興家族榮耀。卻沒有想到時過數月而已,便已然承受了尋常女子一生中都不曾有過的傷痛。

   也不知她們是否會後悔。

   “再清醒自知,終究都是自己的孩子啊。”誠修儀轉身朝燈火通明的善水軒中看去,沉沉歎了一口氣,“原來天亮了啊。”

   項易水順著誠修儀的目光向天邊看去,果然目光越過善水軒的屋脊瓦簷,天盡頭出已然現出一道青白色的光亮。

   隻是那樣昭示著白日到來的光明還在甚遠處,於善水軒中的李淑媛來說,她尚自困頓在無窮無盡的黑暗與悲苦中。

   項易水深深吸氣,呼吸,在清晨最為冷冽的空氣中將自己的心神同肺腑一道冷定下來,“自己的傷痛隻有自己能夠治愈,你我做得再多,也不過是將她引到正確的路上。隻是這條路她能不能夠走下去,還是要看她自己的了。”

   “想來她能在你我麵前忍得那許久,也不會一點用都沒有的。”誠修儀長歎一口氣,在麵前凝結出一團翻滾的霧氣。

   “看以後吧。”項易水輕歎搖頭,再不言語了。

   回到澤意宮中的時候已是卯時三刻了,項易水和誠修儀都困倦得不行,便趕緊各自回到住處倒頭就睡。

   因著明鴻早就囑咐過她二人今日可不用向雲貴妃請安,項易水便絲毫心思也無地沉沉睡去,隻打算睡到晚膳前再起來。

   然而項易水在睡夢中極其不安穩,一會兒夢見數條毒蛇長吐蛇信向著飛速爬動過來,攀上自己的腳踝無論如何也甩不掉;一會又夢見李淑媛披頭散發,嚎啕大哭地在尋找自己的孩子;一會又夢見何尤卿在自己的肩頭輕輕推著,不住地喊“小主,小主”。

   終於,項易水十分困倦地醒來,幾乎要分不清夢境現實,隻是看著何尤卿在自己的身邊輕聲喚著。

   卻是何尤卿將項易水生生喚醒,也不知是有什麽要緊事。

   “什麽時辰了?”項易水略有些煩躁地坐起來,知道何尤卿必定是有急事。

   “未時二刻。”何尤卿服侍著項易水先將外裳披上,免得受涼,“易都崎太醫求見。”

   項易水眉頭皺起,疑惑道:“難道是李淑媛不好了?”

   何尤卿搖頭,剛想說什麽,卻是易都崎竟然直接從外堂跨步進了內室,向項易水行李道:”卑職見過娘娘。“

   大膽!娘娘內室也敢擅闖!”何尤卿與項易水皆是聳然一驚,當即出聲嗬斥!

   項易水雖然心中慍怒,但是見易都崎麵色憤恨難平,且有悲色十分明顯,便曉得定然是出了什麽大事。

   “什麽事情,你說吧。”

   易都崎兩腮一鼓,眸中恨意雪亮,道:“娘娘,章圖生章太醫被人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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