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各自心酸
  其實碧穹苑在冬日裏的景色並不如何出眾,隻因此處苑所遍植各種蒼翠樹木,在春季百樹抽芽,鵝黃嫩綠層層疊發;夏季枝葉葳蕤,濃翠淺綠層林盡染;秋季落葉鋪地,滿目金黃燦爛。三季都是風景各異,引人入勝,卻唯有冬季中大雪鋪陳,一片白茫茫空曠虛無。 然而此刻碧穹苑中妃嬪滿座,人比花嬌。你言我語聲聲嬌語軟糯,便如黃鸝翠鳥啁啾。更有雲鬢花顏,珠玉環翠,一顰一笑眼波流轉,映得芙蓉如麵柳如眉。

   “我還真實說錯了,”誠修儀看著麵前眾人幾乎無一不對李淑媛極盡讚美之詞,絲毫不覺得虛偽難堪的樣子,苦笑著搖頭,“碧穹苑冬日裏風景不好又如何,有著宮中這般多的女子爭奇鬥豔,隻怕皇上是看也看不過來了。”

   項易水亦是笑道:“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沒有百花齊放的美好之景,有這許多的傾國傾城之色,也夠皇上賞個半天的了。”

   “誒,你不吃醋啊?”誠修儀先是捂嘴笑了笑,繼而撞了撞項易水的胳膊肘,好奇地問道。

   “你呢?”項易水反問。

   誠修儀神色黯淡了些,嘴角的笑也若有若無,那點輕微的弧度也是因為無奈,“吃醋的壞處,不還是你和沈氏當初一起教給我的嗎?”

   “我都能教給你,我自己還不明白嗎?”項易水哂笑一下,“從入宮第一日就能看到這樣子的場景,我還能不習慣了?嫉妒可是有違婦德的大罪,我要是連這點都不明白,早活不到今日了。”

   “哎喲喲,你可少給我說這些場麵話。我對你可知道的很,你能如此鎮定,無非是自信在爭寵上的手段不至於如此膚淺。至於在感情上嘛,你可是也對皇上沒早些時候看重了?”誠修儀將聲音越放越低,自然自己也曉得這樣的話可不能被別人聽了去。

   項易水見自己和誠修儀身邊的人都去了皇上跟前敬酒,便也不欲對誠修儀虛言相向,便道:“能有什麽辦法,但凡女子,親眼見著我姐姐、喜淑媛、管宜軒還有樂宜夫人先後經過的事情,有幾個能不心寒的?”

   誠修儀沉默了一會兒,道:“我說句話你可別不高興啊,皇上雖然有無情的時候,但我對皇上的心意卻還是沒變過的。”

   “當真?你就不怕有一天皇上對你......”項易水心中震動,生怕誠修儀有朝一日也要領教癡心錯誤的厲害,然而那樣警告的話卻終究是不好說出口。

   “對我向對喜淑媛,或者是你姐姐一樣?”誠修儀知道項易水的意思,卻不像她那樣忌諱,自己便把話說完了,“男人的無情我可比你懂得多——你以為我父親是個什麽樣的人?我雖是他的嫡女,可有我那個弟弟在,他何曾將我放在眼中。在生下我之後我娘三年未曾有孕,人前她是風光無限的將軍夫人,可是人後她在我爹那幾個妾室的手下受了多少侮辱隻有我知道!”

   項易水不想誠修儀隨口道來的竟然也是她從來不為人知的沉痛往事,一時間不曉得如何作答。

   不被父親重視,娘親受冷落的日子她自然知道是如何難過的。而自己的娘親早年雖然因為是妾室且隻生有一女而不得寵愛,卻也要比誠修儀的母親身為正室而受妾室侮辱要好許多。

   誠修儀憶起她一生的恥辱和痛苦,在冷笑聲中繼續道:“我娘好歹也是京城禁軍總領的女兒,那樣屈辱的日子她寧願死也不要過。她從江湖郎中哪裏討來的求子藥方還好有用,又九死一生生下了我弟,總算揚眉吐氣。可那個時候我弟還沒長成,誰也不知道有沒有出息,所以我娘雖然地位大變,卻也沒法講那些妾室全壓製得服服帖帖。那些妾室明麵上不敢衝撞我娘,背地裏竟然叫她們的兒子來欺負我!我從小被欺負怕了,不敢跟我娘說,更不敢跟我父親說。有幾次身上的傷被我父親看見了,他竟然被那些妾室隨便搪塞幾句就對我不聞不問!這樣的日子我竟然又足足過了九年!

   “那九年後......”項易水聽得心驚肉跳,深知這樣的日子從小過到大,會對一個人的心靈造成怎樣無法愈合的傷害。

   “九年後......九年後我弟弟長大了。”誠修儀仍留有一點肅殺意味的麵孔上突然浮出一個無限溫柔滿足的微笑,像是初夏溫暖的風中展開的一朵粉紅蓮花,輕輕搖曳著溫柔繾綣的姿態,“我知道多虧了我弟我娘才能過上順暢的日子,所以從小都對我弟疼得好,我弟也對我很好。等我弟九歲的時候他就已經很聰明了,也真的是很疼我。他見那些庶出的哥哥欺負我,就故意假裝被他們從假山上推下來,摔斷了一條腿!”

   項易水心神震動,沒有想到一個九歲的孩子竟然可以為自己的姐姐做到這樣的程度,真不愧是將門之後!

   然而腦中一道清晰的記憶浮凸出來,明明白白閃過自己還是孩童時姐姐為了自己在雪地中被父親用家法打得鮮血淋漓的情景。

   雖非一母同胞,卻有這樣的姐妹之情。

   “你弟弟真好。”項易水感歎著讚了一句,轉首看著有些寥落的項舒亦,繼而又問,“那你爹爹一定是震怒非凡嘍?”

   “是啊,我弟弟本來就是被他們在混亂中無意推下去的,辯無可辯。我弟事先就和咱們府裏的太醫說好了,叫他跟我爹說他的腿傷以後可能會落下殘疾,別說行軍打仗了,跑動都成問題。我爹一怒之下將所有庶子的胳膊都扯得脫了臼,再自己動手給他們裝回去,疼得他們五個人昏過去了三個。那些個姨娘,也被我娘用家法打得背後全是一輩子都掉不了的疤,叫她們在服侍我爹的時候都不敢將衣服脫了!”誠修儀手勁極大,奮力將一隻夜光杯在掌心裏捏得碎成幾片,這才將心中多年難消的憤恨之情盡情宣泄出來。

   項易水搖搖頭,道:“但凡大戶門第,一妻多妾,若是老爺不通教化,不知禮教,都是不能太平的。”

   “沒錯,但是好在我娘親和我都熬出來了。所以說男人的無情和冷酷我早就領教過,咱們的皇上身為九五之尊,能有如今這個樣子我早就心滿意足了。我隻要一點點,一點點就足夠了。比起我幼時的那段歲月,皇上給我的已經太多太多。”誠修儀將酒盞的碎片拂手掃到一邊,任由身後的小內監咂舌清了幹淨,自己則輕飄飄地拍拍手,像是什麽都未曾發生過一樣。

   項易水看那內監被誠修儀的厲害嚇得不輕,好笑道:“可是宮中有幾個女子能像你一樣呢。不是金枝玉葉就是大家閨秀,自己的父親也不是戎馬半生,一定要個兒子來征戰疆場的將軍。即便隻是女兒身,但是隻要是嫡出,多少也是養尊處優地張大的,如何能忍得皇上的寵愛被皇上分去太多?”

   “所以我不願和她們來往。來日沈氏怯懦怕事的樣子也是叫我想起了自己小時候,才願意和她親近些,好護著她。誰知她全是裝出來的,倒叫我自己白費了心思不說,還被她害了。”誠修儀苦笑著搖搖頭,末了悵然長歎一聲。

   “她是裝的不假,可是她一直不被她的父親不看重也是真的。”項易水想起沈氏和管宜軒兩人在死前的彼此自白,心中也略微壓抑,“沒有人會天生作惡,大多都是有自己的情非得已。可是每人都有自己的為難,做出怎樣的選擇卻是自己決定的。她不如你,有那樣的結局也是自招的。”

   誠修儀歎口氣,道:“罷了罷了,不說她們了。你有你自己的氣節,我也有我的心願,對皇上,我是放不下的。”

   “隻要你自己不覺得辛苦,我也願意幫你去爭幾分皇上的寵愛。”項易水握著誠修儀的手,笑意認真而又溫柔。

   項易水與誠修儀在一邊閑話半晌,那邊李淑媛本來還好好的,卻突然因為微風而打了個冷顫。

   “怎麽了?可是冷了?快去再端幾個火盆上來!”明鴻一見李淑媛怕冷,急忙就吩咐一邊的內監下去再燃幾個火盆。

   李淑媛見明鴻關心,當即溫柔而笑,剛想謝恩,卻又在微風中打了個冷顫,硬是沒說出話來。

   明鴻見狀心急,奈何自己不怕冷,身邊也沒有火盆。其餘妃嬪因為穿著都暖和,手中也有手爐,場中也有了五個大火盆熊熊燃著,是以身邊都沒有火盆。

   縱觀全場,也就隻有一個一直在調養著身子的項舒亦身後有個火盆。

   “利昭儀,你......”明鴻心中害怕李淑媛冷得厲害,想叫項舒亦將火盆讓出來,卻又不好意思開口,一時便有些兩難。

   誰知項舒亦之事淡淡一笑,道:“皇上,臣妾坐久了正好覺得身上有些陰冷,想早些回宮,不知皇上是否恩準。”

   明鴻鬆了口氣,道:“既然不舒服就先回宮暖和著吧,別著了什麽寒症就不好了。

   項易水聽項舒亦說自己身上不好,雖然知道她也許隻是尋個由頭好少看些李淑媛有孕受寵的情景,卻還是有些著急地想要以眼神問詢。

   然而項舒亦全程目不斜視,隻是扶著明珂的手轉身退下,坐著轎輦快步地去了

   “快快快,將火盆搬到李淑媛的身後,不能太遠了,也別太近了,免得把淑媛燙著。”項舒亦這一走,明鴻便急忙命內監將火盆搬到了李淑媛的身邊。

   是時項舒亦並未走遠,明鴻因為急切而略微上揚的聲音也未必聽不見。項易水在座中親眼見到項舒亦的側臉表情黯然,微微垂首之後也未曾轉首看一眼。

   項易水心中暗歎一口氣,卻也無可奈何。這後宮中即便是沒有爭鬥,一個人的得意,也必定是會映照著另外一個人,或是許多人的失意的。

   項舒亦能尋一個借口離開這個令她自傷的場合,而此刻那些離不開的,或者是不甘心離開的,不也是在用阿諛奉承,歡聲笑語來掩蓋她們被嫉妒焦灼的心嗎?

   項舒亦落寞的側顏與背影,同這些眼前已經成為每一個妃嬪的習慣的笑臉,不過是同樣的無奈心酸罷了。

   李淑媛孕前是極其瘦弱的女子,即便是孕後進補得當,略略增了些分量,卻也是經不得太久冬日裏的風的。

   一個火盆尚且不夠,不一會兒內務府的內監便又端來了兩個十分旺盛的火盆放在她的身後,這才叫她周身暖陽如春,舒適無比。

   這一番酒席一直持續了近兩個時辰才結束,彼時已近黃昏,天氣越來越冷,明鴻擔心天色太黑眾妃嬪回宮便多有不便,於是就叫眾人都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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