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憐子
  項易水也在這樣熟悉的聲音中震驚地回過頭去,卻見得果然是清鴻牽著明珂的手站在紫熏殿內室與外殿相隔的屏風後麵,一臉驚恐地望著自己。 清鴻眼神無辜的雙目在眾人麵上轉了轉,不知道為何所有人此刻都在盯著自己。他見宜昭儀此刻麵色蒼白,披頭散發的模樣就更是害怕,往明珂邊上縮了縮,又叫了聲,“母親.....”

   “母親......母親?”宜昭儀口中喃喃清鴻對項易水的稱呼,眸中陡然發出十分驚駭的光芒,“你的母親折於她手,你竟然還肯喚她‘母親’?”

   項舒亦見宜昭儀在悲傷失神中口不擇言,立馬怒喝道:“夏初晴,你若是再當著孩子的麵胡言亂語,我就不客氣了!”

   宜昭儀雖然此刻神情哀傷,麵容衰敗,但是在項舒亦的怒喝之下並未退避分毫,隻不過一個回敬的眼神便盡顯她皇室後裔的高華氣度。

   然而氣勢再強,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四目相對,宜昭儀像是忽然想起什麽似的,瞬間麵容再度哀戚,“可憐我真是死性不改,到了這個關頭還在想著宮中紛爭,恩怨糾葛,還想著要下一代來背負我們這些糊塗人的孽債。”

   “你知道就好。”項易水心中雖有怒意,卻也憐憫宜昭儀心中悲痛。

   自己雖然與她多有過節,卻也算不上是生死仇恨。那西域草烏頭放在姚嬪身邊,應當是要傷她為主,以免她來日成了大氣候,更難對付。置於能否間接害到其他廢嬪,宜昭儀也不過是個觀望的心思罷了。

   再說她的孩子已然降世,在她身邊兩年有餘。此刻喪子之痛,比起項舒亦當日內心煎熬,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宜昭儀對項易水的話不置可否,隻是勉強在侍女依露的攙扶下站立起來,搖搖晃晃地想著清鴻走去。

   清鴻本就害怕,此刻看得宜昭儀盯著自己兩眼放光,麵色狂熱的樣子更是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鼻中抗拒地發出一聲“嗯”的哼聲,就哽咽著往項易水的身後去躲。

   “別怕,母親在呢。”項易水一把摟住清鴻安慰道,轉首對著宜昭儀顯露厲色,“你做什麽?”

   “你把他給我抱抱,抱抱。從前管氏還在的時候曾經帶過清鴻來我宮中,他可喜歡清輝這孩子了。不住聲地叫他‘三弟,三弟’。那個時候清鴻自己才剛會講話,我和他母親隻不過一人教了一遍,他就說得可清楚了。”宜昭儀在項易水麵前跪下,歪著身子去看躲在她身後的清鴻。

   清鴻怯生生地露出半邊臉來,正好能和宜昭儀互相見著。

   宜昭儀看著清鴻與清輝有四分相似的麵孔,再度落淚,旋即掩麵痛哭,“可是鴻兒你知不知道,你的三弟再也回不來了!我的輝兒啊——”

   項易水心中觸動,然而再三思量之後還是不放心叫清鴻與心緒如此不穩定的宜昭儀接近,便隻能不為所動地看著宜昭儀在自己麵前失聲落淚。

   卻沒想到自己的手臂被清鴻輕輕甩開,他自己就慢慢地朝宜昭儀走過去。

   “鴻兒!”項易水心急,喚出聲來。

   清鴻回過身拉拉項易水的手,道:“鴻兒跟宜庶母說話。”

   項易水欲言又止,終究還是緊緊跟在他的身後,不曾勸阻。

   “宜庶母,你不要難過了。”清鴻走到宜昭儀麵前,伸出手去在她淚水長流的麵上拂了幾下,“母親說三弟是去陪我的母親去了。還說他們去的地方都好開心的。”

   宜昭儀放下手來,麵色有些疑惑,稍後才反應過來清鴻是在說項易水安慰他的話,“可是,我以後都見不著你三弟了呀,你也......”

   宜昭儀不知是顧忌項易水在一邊麵露不悅還是顧忌著清鴻的心情,終究沒有說取下。

   然而明鴻小嘴一噘,自己說道:“鴻兒也知道母親不會回來了,鴻兒都好久沒有見過母親了。”

   說著便落下淚來,明鴻抬首用袖子擦擦眼睛,紅著眼眶朝宜昭儀走近兩步,“三弟去陪母親了,那鴻兒以後來陪宜庶母好不好。”

   宜昭儀登時怔住,不知應該作何反應。而不僅僅是她,就連項易水三人都是心中久久不能平靜。

   清鴻小小的一個孩子,竟然能有體貼且溫暖的胸懷,敏銳地察覺到他人自己之間共同的傷心之處,並用自己最純真的善良去給予別人安慰。

   管宜軒那樣冷酷決絕的女子,竟然能將自己的孩子撫養得這樣溫柔體貼,真叫人感歎世間父母對自己孩子如一的無限溫存與深愛。

   宜昭儀低頭垂淚,似是不知該如何麵對清鴻這樣直接坦白的溫情嗬護,痛哭幾聲之後再度抬首,卻是一把將清鴻摟緊懷中,“好孩子,好孩子。”

   項易水本欲阻攔,然而見得宜昭儀別無所動,隻是抱著清鴻一個勁地落淚,伸出去的手臂便也僵了一下,隨即收了回來。

   看著宜昭儀喪子之後悲情至此,項易水唯有一聲無奈的歎息,和著清輝也許尚未散去的亡魂,在這紫熏殿中幽轉不停。

   三皇子清輝與當日巳時一刻收斂入棺,將在雄華殿中停留三日,由得道高僧、道士各九九八十一名連做七七四十九天水陸大法事,超度其年幼亡魂。

   明鴻喪子悲痛之下降旨舉國服喪,一年之內大宣境內不得聞喜樂鼓炮之聲,不可行嫁娶喬遷之事,新兒出世嚴禁設滿月抓鬮之席,來往恭賀需絕高笑暢談之音。

   皇禁城內凡事位分在宜昭儀之下者,各自宮中更是要連用白燭銀器三月,平日衣著不可見光鮮豔麗之色。一時間舉國上下都被籠罩在皇帝痛失愛子的陰雲之下,壓得人幾乎要透不過氣來。

   而後宮中唯一一樁不能被稱之為喜事的喜事,便是宜昭儀被明鴻在一夜之間晉封為從一品夫人,封號“樂宜”。

   可是除了皇上的封賞之外,沒有任何人前去光耀宮中拜訪道喜。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這次晉封是皇上看在夏初晴痛失愛子的份上才給予的一份無能為力的補償,這樣的榮耀其實與淩遲之痛有何異處?

   想樂宜夫人每每受人禮拜,敬稱一聲“夫人”,要如何回避愛子逝去,自己卻反因此故而得以晉封的事實?

   這樣的榮耀,實際卻是比明鴻連日裏的不聞不問都要來得殘忍許多。

   彼時距三皇子清輝離世已過去了一月的光景,冬寒更甚,嗬氣成霜。

   項易水不甚畏寒,清鴻小小的孩子氣血也旺,是以二人常常在新露堂院中觀賞雪景,玩鬧甚歡。

   這一日清鴻玩興甚濃,在院中這邊跑跑,那邊又鑽來鑽去。細白粉嫩的一張小臉蛋在積滿白雪的枝丫中不時閃現,甚是可愛。

   玩鬧了半晌,清鴻的額頭已然見汗。項易水伸手在他頸後一摸,便是一片汗膩膩的潮濕。

   “好了好了,咱們快些進去吧。出了一身的汗,要趕緊叫明珂姑姑給你擦幹淨了,換上幹的衣服,否則要著了風寒的。”項易水摸摸清鴻的頭頂,摟著他的肩頭就要帶他回內室去。

   “清婕妤。”身後傳來略微虛弱的一聲叫喊,聽來甚是氣力不濟。

   項易水與清鴻轉過身去,見得來人微微一驚,清鴻卻已是極其乖巧地喚了一聲,“樂宜庶母。”

   “乖。”樂宜夫人麵色甚喜,隻是因為蒼白無血而顯得那笑容也是輕浮的一片虛影。

   依露攙著她的手拾級而下,卻不想光滑的漢白玉階上仍有積雪,樂宜夫人又將大半身子靠在她的身上,腳下一個不穩,二人險些摔倒。

   “哎喲,娘娘小心些。”幸得小元子在一邊眼疾手快,一個箭步衝上去將倒向一邊的依露死死托住了。既護著了樂宜夫人的安危,又並未碰到她的身子分毫,也算是極其守禮了。

   “你倒機靈,依露,等會兒別忘了賞小元子。”樂宜夫人打量了小元子一眼,竟然微微一笑。

   莫說夏初晴如今已是夫人之位,便是她從前仍為昭儀之時,那也是從來不將任何下人放在眼裏的。而今居然會對連正緊“公公”都算不上的小元子如此客氣,倒叫小元子惶恐不安。

   樂宜夫人笑看了不住鞠躬,連道“不敢”的小元子一眼,不多說話,隻向項易水走去。

   “一月不見,清婕妤風采依舊,容貌出眾。”

   項易水略有些憂色,“娘娘你......”

   項易水眼見著樂宜夫人兩頰深陷,雙眼無神,麵色也蒼白虛弱,顯然是氣血甚虧。再看其通身服飾裝扮不過是銀、白、灰三色,反複打量了數遍才在她發髻下方甚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三枚小指大小的藍寶石花鈿。

   三日前易都崎曾來新露堂中給項易水請平安脈,被她問起樂宜夫人近來情況之時,易都崎也是歎氣搖頭:“心如死灰,飲食不進,以致氣血兩虧,抑鬱成疾。尚藥局脈案清清楚楚地記著夫人她夜不能寐,食不知味,人也是急遽消瘦。”

   項易水心中雖急,卻也明白心病還須心藥醫。尚藥局能用最好的藥材,派最好的太醫,卻沒有任何辦法能將清輝救回來。

   而今親眼看到樂宜夫人這副樣子,項易水便更是感歎人若心死,那肉身軀殼便也如腐朽成灰,輕風過境便要魂飛魄散了。

   “本宮容顏枯槁,隻怕要嚇著清婕妤了。”樂宜夫人以手拂麵,皮包骨頭的手指不知是否能摸索出自己容顏衰敗的痕跡。

   項易水勉強笑道:“夫人多慮了。心境起伏本就是人生常事,容顏有盛有衰也不過是看心境如何。娘娘若是願意,嬪妾也願將珍藏的美容秘方與娘娘分享,叫娘娘不日便容光煥發,更甚從前。”

   “嗬,更甚從前嗎?”樂宜夫人虛弱冷笑,“聽起來倒是很得人心,皇上一月光景未曾踏足光耀宮半步,若是本宮容顏更甚以往,不知皇上是否願意來看望一二呢?”

   項易水心中歎氣,卻還是得安慰樂宜夫人道:“夫人應當曉得我大宣正與握南國戰事吃緊,皇上前朝事忙冷落了後宮也是有的。其餘各宮娘娘也少有能在這一個月中得見天顏的,貴如貴妃娘娘,統共也隻見了兩麵,其中一次還是娘娘自己去乾德殿求見的。”

   “是啊,憑他什麽事情,哪裏還能比得過天下重要。”樂宜夫人自嘲而笑,歎了口氣。

   項易水見樂宜夫人陷入哀傷不可自拔,索性硬了心腸,篤定道:“娘娘這話說得不假!憑他什麽事情,沒有比得過天下的!”

   冷硬地迎著樂宜夫人吃驚的眼神,項易水繼續道:“皇上是天下萬民的皇上,正因為心係天下與百姓,皇上才能得天獨授,被稱‘萬歲’。若非如此,皇上如何能受萬民愛戴?你我又如何能有今日光景?娘娘可別分錯了本末,糊塗了!”

   愣了片刻,樂宜夫人忽然放聲而笑,“不錯不錯,清婕妤果然是飽讀詩書,深曉明理。可笑本宮身在皇家,卻對著天下之事沒有清婕妤半分的明白。是本宮糊塗了!”

   “娘娘能看開就好,還望娘娘能早日沉下心神,應對這宮中之事吧。”項易水終究是可憐她金枝玉葉的出身,卻還是逃不開命運殘酷的桎梏,好言安慰,“外頭天冷,娘娘還是先隨嬪妾進去吧。”

   “好。”樂宜夫人點頭應允,旋即俯身對著抬首望著自己與項易水的明鴻,笑意親切,“樂宜庶母來你們這新露堂中坐坐,鴻兒可高不高興呢?”

   清鴻點點頭,笑道:“高興。鴻兒其實前幾日就想著要去光耀宮中看樂宜庶母,可是母親不讓,說怕鴻兒朝著樂宜庶母歇息。”

   項易水麵色一變,生怕樂宜夫人會錯了意,以為自己是有意不讓清鴻與她接近,便急忙開口:“娘娘,我......”

   “清婕妤不需多言,本宮前段時日是如何模樣,沒有比本宮自己更清楚的了。鴻兒年幼,別叫他被本宮嚇壞了才好。”樂宜夫人擺首示意項易水不用多說,極為釋然。

   項易水這才微微放心,道:“既然娘娘如今有力氣走動了,那日後常來新露堂中也無妨。”

   樂宜夫人含笑點頭,眾人轉身向著新露堂中走去。

   項易水微微落後半步,看著樂宜夫人側首對身邊的清鴻溫言軟語,微笑綿綿。

   迎著明珂與何尤卿在一邊皆是頗為擔憂的眼神,項易水輕歎了一口氣——

   不過是為人母親的憐子之心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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