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失子錐心
  剛踏上宮門前的漢白玉階,身後就傳來項舒亦的呼聲,“易水。” 項易水轉過身來,見著項舒亦正和誠修儀一道行來。

   “你二人也知道了?”項易水轉身問道。

   “小敬子和小成子的關係不錯,自然也有門道曉得這樣的事情,”項舒亦走到拾級而上,在項易水麵前微微壓低了聲音,“我與宜昭儀同在昭儀之位,不能不來的。”

   誠修儀道:“正巧我也在長合宮中,便想著同在九嬪之列,還是要來看看的好。”

   項易水點點頭,道:“說得也是,總歸咱們幾個在皇上麵前略得臉些,場麵上的功夫若是不做,隻怕皇上日後也要存了心結。”

   “就是說,咱們快些進去吧。在這外頭竊竊私語,叫人看了怪不好的。”誠修儀扭頭在身後看了看,催促著眾人進去了。

   愈往光耀宮中,就聽得哭聲愈響。因著宜昭儀家世非同一般,所以明鴻也對她格外優待些。

   除了妃位以上的三位妃子,整個後宮中也就隻有她一人能獨居一宮,並無其他妃嬪。

   而宜昭儀素喜奢華,排場向來比其他妃嬪都要大些,是以光耀宮中的宮人也格外的多。

   此刻所有宮女內監都從紫熏殿外分作兩列跪下,浩浩蕩蕩近百人在殿外的漢白玉廣場上垂首痛哭,悲送三皇子英靈歸天。

   項易水三人目不旁視疾步向紫熏殿行去,才剛行至殿門外,便聽得極其悲慘淒厲的一聲哭叫,似乎夾著一枚尖銳的楔子直直戳入每個人的耳中、心頭。

   項易水的腳步一頓,幾乎是下意識地偏頭看向項舒亦,正巧看見她蒼白的麵孔轉過來望著自己,雙目之中恐懼與逃避的神情顯而易見。

   在永壽殿中的那一夜,項舒亦在醒後得知自己的孩子已經被墮胎藥給打了下來,也是這樣一聲幾乎要叫人心碎的哭聲,卻不能將自己心中的無盡悲痛發泄萬中之一。

   一邊的誠修儀握住項舒亦顫抖的手掌——她已不是當初那個隻知囂張跋扈,心思遲鈍的李貴嬪了。本就心地不壞的她在數次見過宮中生死之後,也愈發能明白其餘女子心中的歡欣與痛苦。

   項舒亦轉首對誠修儀微微一笑,深吸了一口氣,與二人一同踏入紫熏殿中。

   剛進內室便迎麵撞見跌坐在一隻金絲楠木浮雕雙龍搶珠的搖籃邊上,背朝眾人。

   搖籃上浮雕的雙龍搶珠圖案活靈活現,兩條五爪金龍因著金絲楠木天然而生的金絲紋路而別有一種自然威儀。

   金絲楠木貴重不下黃金,曆朝曆代為皇家獨用木材,向來隻見於帝後及太後宮中,亦是十分稀罕。此刻所見,才知三皇子的搖籃竟然也是金絲楠木所製,雖則並非通體所用,但其在明鴻心中的地位超然,可見一斑了。

   項易水暫且看不見宜昭儀的麵色表情如何,但是單看她死死抓在搖籃邊緣的蒼白手掌便也能料到她此刻是如何悲痛欲絕。

   冬日的時節裏,宜昭儀竟然隻穿了一件薄棉裏子的寢衣,整個人瘦得連肩胛上的兩塊骨頭輪廓都十分醒目地透過寢衣浮了出來。

   項易水眼神一晃,幾乎懷疑自己看錯——隻不過是十九歲的宜昭儀,滿頭青絲間竟然夾雜了絲絲縷縷的暗銀之色。

   雖則不多,但是對於她這樣養尊處優的金枝玉葉來說,已是十分駭然了。

   項易水心中明白,即便是宜昭儀的病情三分真七分假,但是三皇子年幼,十有八九是真的病得厲害了。

   那西域草烏頭的藥性自己也有所了解,一個才剛開始牙牙學語的孩子,是決計受不住的。

   將近一個月的內心焦灼,其實已經足夠將一位正值青春的母親磋磨出衰老的形態來了。

   誠修儀見得項舒亦與項易水一進內室竟然就開始發呆,便急忙撞了撞兩人的手肘,示意她們向一邊看區。

   項易水與項舒亦回過神來,發現明鴻竟然在一邊埋首坐著,一言不發。委頓的身形在昏暗的內室中看起來格外無力且傷感。

   “皇上!皇上!我們的孩子死得好慘啊!輝兒他好慘啊!你來看看他吧,皇上!”

   無聲良久的宜昭儀驀然爆發出悲愴的哭聲,轉身向前撲到明鴻的腳邊,扯著他的袍角苦求著。

   宜昭儀的身子一離開搖籃邊,原本被擋住的三皇子的遺體便豁然呈現於項易水等人的眼前。

   小小的一個幼兒,身長不過三尺有餘,閉目躺於金亮生輝的搖籃中。

   然而清輝原本應該飽滿白皙的麵孔此刻枯槁得如同骷髏一般,瘦得兩頰凹陷,隻剩下一層灰白的皮。他的嘴唇烏紫,那是因為體內毒素未清。又因生前連連高燒,燒得嘴唇一圈全是破了的燎泡。

   更不用說他的發絲幹枯,形如幹草,小小的人兒在病痛折磨中變得形銷骨立,倒像是被什麽山野精怪吸取了全身精氣一般。

   隻這一眼,便看得項易水淚落連連,誠修儀渾身發抖,項舒亦在一邊麵色蒼白,攢緊的手掌幾乎要將自己披著的鬥篷生生撤出一道豁口來。

   “我不去,不去!我不要看!”明鴻突然發出驚恐的呼聲來,逃也似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竟然躲到了項易水的身後。

   項易水迎上宜昭儀震驚而又無比悲痛的眼神,同她一樣為明鴻的逃避與不在乎感到十分訝異。

   “皇上,三皇子終究是您的骨肉,您去送他最後一程吧。”項易水念及幼小天真的清鴻,對清輝如此慘狀實在是心有不忍,便欲讓他在天之靈能多幾分安慰。

   誰知明鴻瑟縮地越過項易水的肩頭,眼神隻不過在清輝的遺體上匆匆一掃,便像被燙了似地縮回來,“朕不去,朕不要看,朕不看死人!母親也叫朕不要看!”

   明鴻如此膽小不堪,口中魔怔似地喃喃自語的模樣叫項易水三人麵麵相覷,誰也不知該拿這樣軟弱的皇上怎麽辦。

   卻是宜昭儀痛苦著膝行上前,悲泣道:“皇上啊!清輝他在病中的時候您都不曾來看過一眼,難道他去了之後您也不肯盡一盡哀思嗎?他是您的孩子啊,皇上!”

   “朕不看!朕還有別的孩子,還有別的孩子!”明鴻向後趔趄幾步,嚇得康壽成急忙跑到他的身後將其扶住,“那麽多的孩子,那麽多的妃嬪......朕不要,不要!”

   明鴻的眼神慌亂地在室內移動著,像是陷在困境中又受了驚的野獸在四處奔突著。

   宜昭儀在明鴻的話語中絕望跌坐在地,完全失去神采的雙眼就如同翻白的魚眼珠一般毫無生氣。

   項易水、項舒亦與誠修儀也是心中大震,難以置信明鴻竟然會當著宜昭儀的麵說出這樣的話來。

   明鴻身為帝王的冷酷和決絕她們是早有領會的,然而在麵對著自己屍骨未寒的親生兒子與痛失骨肉,既是妾室,又是表妹的宜昭儀時,他竟然冷漠無情更甚以往,說出這樣冷血的話來,真是叫人難以置信。

   項易水在心寒與吃驚中敏銳地捕捉到明鴻話中的疑影——

   敬惠太後叫他不要看?宮中皇子加公主眼下也不過隻有四位,何以為多?

   眼看著明鴻此刻像是陷於某種心結中無法自拔的模樣,項易水便愈發覺得他像是極度受驚,竟然都忘了自己身處何地的樣子。

   明鴻這番模樣,康壽成早就嚇得麵色大變,急忙吩咐候在外邊的內監擺駕回乾德殿,並去宣太醫配好安神藥。

   項易水亦覺得明鴻這個樣子不宜再留在紫熏殿中與宜昭儀兩相照麵,便親自將他殿門外,看著他在內監的侍候下神情恍惚地出去了。

   回到紫熏殿中,項易水不忍去看搖籃中清輝的模樣,隻是小心翼翼地走到宜昭儀身邊,輕聲道:“娘娘,三皇子人已逝去,要緊的是將皇子的遺體趕緊入棺,否則要叫他的魂魄不寧。”

   “入棺?”宜昭儀像是稍稍回過一點神思,輕輕地問項易水,“你要我把輝兒入棺?”

   項易水點點頭,道:“是,否則三皇子要魂魄不寧。”

   宜昭儀愣了一下,旋即猛然一個耳光打得蹲下來的項易水跌倒在地,接著又撲上去扯住她的衣領,吼道:“輝兒才剛剛離世,你就等不及要叫我們母子分離嗎?你說,你安得是什麽心?你是不是和姚氏那個賤人聯起手來害我們的?是不是?皇上已經下令將姚氏的屍骨從亂墳崗中挖出來鞭屍曝曬,挫骨揚灰!我要回了皇上,連你一塊兒碎屍萬段!”

   項舒亦眼見著宜昭儀狀若瘋癲,揪著項易水不放,再也按捺不住地要上前將她扯開。誰知項易水自己在宜昭儀的虎口處死命一掐,頓時疼得她泄了力氣,便趁機從她身下脫開身來。

   誰知道宜昭儀在悲痛中甚是可怖,項易水不過剛剛掙開她的雙手,要從地上起來,她便再度衝上前來想要抓著項易水不放。

   項易水避無可避,這才用盡全力揮出一掌,正好打在宜昭儀衝過來的臉上。

   這一掌力道非凡,反震得項易水掌心發紅,隱隱生痛。宜昭儀到底病痛交加,身子虛弱,一下子便倒向一邊,痛哭著不能翻身坐起。

   內室中近身伺候的下人看得這樣的情景,早就嚇得跪在一邊不敢上前勸阻。項舒亦含怒將項易水扶起來,對著宜昭儀啐了一口,“不知好歹!”

   項易水因著心頭悲痛,同樣被逼起了一層狠意,對著宜昭儀恨聲道:“我打你這一掌並非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清輝這孩子!”

   頓了一頓,項易水念著正在等自己回宮的明鴻,略有些哽咽道:“為人母者,最痛不過白發人送黑發人!可你心中再痛,也要以死者為大,何況這是你的親生兒子!你不在他離世之後將他趕緊入棺,來日要叫宮中他人如何詬病?你也不怕他在九泉之下魂魄尋不著歸處?”

   “可這是我的孩子,我不舍得!我不舍得!”宜昭儀心中大慟難以發泄,任她哭得聲嘶力竭也不能緩解分毫,隻能用瘦骨嶙峋的雙手在極其堅硬的金磚地板上死命摳挖。

   隻聽“咯咯”幾聲脆響,卻是宜昭儀精心修養的幾根極長的指甲應聲斷裂,橫在光可鑒人的金磚地上像是某種蒼白的屍骨。

   “再不舍得也要舍得!你現在知道想著你的孩子?你當初用西域草烏頭去誘騙姚氏,叫她在不知就裏的情況下害人害己的時候怎麽不想想自己損了多少陰德?老天有眼,罪及後人!你害姚氏終身無子,她自然要找你報仇!”項易水又恨又怒,喘著粗氣將宜昭儀吼得豁然睜大眼睛。

   “你竟然知道?”宜昭儀大驚之下暫時止住了哭聲,隻有兩行淚水無聲而下,“你都知道?”

   項易水道:“我當然知道,喜淑媛無辜受累,我當然要想法子解她困境。那日從雪瓊軒中搜出西域草烏頭這味藥材我就奇怪,這樣稀罕的藥材若是她自己帶進宮中,又豈會不弄清楚藥性?而你雖然平日裏對她不親不疏,她對你的親近之意可是從不加掩飾,怎能不叫人懷疑你們私下的關係?你父親鎮守西域邊境的事情,在宮中可是無人不知!”

   宜昭儀行屍走肉一般地從地上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地走到搖籃邊跪下,雙手攀在上麵失聲痛哭,“輝兒,輝兒啊!是母親對不起你,是母親害了你啊!”

   項易水見此情狀,心中悲戚無言。轉首看見項舒亦眼中淚意盈然,幾欲墜落,便伸出手去握住她冰涼的手掌,“姐姐,你也別難過了。”

   項舒亦搖搖頭,“做不到的。”

   紫熏殿中金碧輝煌,光華燦爛,盡顯皇家富貴無匹。然而此刻宜昭儀撕心裂肺的哭聲亦是源自人間至痛,旁人如何能夠領會其中萬一。

   這樣叫人聞之錐心的失聲痛哭中,驀然響起一道稚嫩驚恐的聲音,驚得宜昭儀遽然回頭——

   “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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