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傷子之心
  如此,經敬仁太後的告誡之下,上至淑妃,下至低等宮嬪,在總有風言風語經耳不斷的後宮之中開始節節退避。但凡事及雲貴妃,哪怕隻是有那麽一丁點的關聯,也無人膽敢冒犯。 大宣後宮竟一時成了雲貴妃的天下一般。

   項易水曾在私下裏偷偷探過淑妃的口風,總不相信淑妃與雲貴妃同為正一品四妃,會真的甘心這樣屈居與雲貴妃之下,幾乎連一點大權都沾不到手——

   接連數次,項易水都親眼看見淑妃在雲貴妃麵前以下位之禮向貴妃行禮,在其餘妃嬪麵前也不過是和雲貴妃並排同坐,做個空架子罷了。

   然而淑妃對項易水話中的意思十分了然,也並不動氣或忌諱,不過是以一語一笑了之:鳳藻宮中本宮也是常去的,敬仁太後也願意和本宮多說說外頭的趣事兒。

   如此,項易水心中明白,便不再多問,隻一味地跟在淑妃、和妃的喉頭與其餘妃嬪一起對雲貴妃更加誠惶誠恐,將其視作半個皇後一般。

   這一日從熹沅宮中請安出來,天色是初冬日子裏常見的陰暗沉沉,比起晨間,倒更像是天黑之前。

   而比這天色更加陰沉難解的,卻是一眾請安之後從熹沅宮中出來的妃嬪的麵色。

   李尚服在寒風中緊了緊鬥篷的領子,低聲道:“誒,你們說說,今日不是給淑妃娘娘請安的日子麽,可是貴妃娘娘怎麽......”

   “姐姐不要命了你!這樣的話也敢在這裏說?誰不知道這宮中當今是那位娘娘做主了,你可小心隔牆有耳吧。”與李尚服走在一塊的是與她同時入宮的劉貴人,最是膽小怕事,畏畏縮縮的。

   “你也忒小心了吧,”李尚服鬼鬼祟祟地向四周看了一下,嘴上雖好強,心裏卻也是有幾分擔心,“那咱們去我那說罷,正好皇上前日還賞了我一罐子‘碧清雪’茶葉。”

   李尚服頓時麵露喜色,忙道:“好啊好啊,這大冷天的喝杯熱茶最是舒服了。說來姐姐最近榮寵漸濃呢,這‘碧清雪’茶葉......”

   兩人壓低的話聲被陰涼的風吹得散漫開來,不知飄到哪處幽暗詭秘的角落裏,也不知是否被有心人聽了去。

   項易水和誠修儀、項舒亦從拐角處走出來,麵色同樣是不大好看,幽幽地望著隻剩下兩道模糊背影的李尚服和劉貴人半晌不說話。

   “這麽不知忌諱,真是不知死活了。”誠修儀沒好氣地衝李尚服的背影橫了一眼,頗為不屑。

   項易水搖搖頭,“李尚服為人太過直白,脾氣又衝,在宮裏人緣本就不好,雲貴妃怎麽會為了這樣的人物浪費心神——淑妃與和妃娘娘位高事多,雲貴妃料理後宮,才是要費心幫她二人的。”

   “是啊,前段時間不說淑妃身子不爽,叫雲貴妃多多費心麽。雲貴妃很是體諒的,將所有事情都握在手裏,不叫淑妃費一點心思,以免養不好身子呢。”項舒亦輕歎著搖搖頭,不知歎的是不是淑妃莫須有的病情。

   誠修儀略有些不忿,還是沒能忍住道:“不知淑妃會不會越養越病,好長一段時間起不來呢。”

   “淑妃娘娘是精於保養的,即便是身子好了,可是知道宮中最近天陰難霽,漫天烏雲,熹沅宮的大門是不出也罷。”項易水抬頭望天,隻見鬱厚連綿的烏雲背後似乎有一層金亮的日光欲要衝破出來,卻終究是對這遮蔽天地的牢牢桎梏無能為力。

   “罷了罷了,天象便如同這後宮風雲一般,豈是你我能夠左右的。最近天氣多變,咱們還是快些回宮,老老實實守著妃嬪的本分吧。”項舒亦搖搖頭,轉身叫內監喚來了轎輦。

   項易水笑道:“正是呢,我也得趕緊回去看看清鴻是不是又調皮不肯穿夾襖呢,這孩子,也不怕凍著。”

   “姐姐如今可有個小人兒要操心了呢,”誠修儀捂嘴笑道,又顧忌這項舒亦在一邊,言語間著意賣乖些,“清鴻真是懂事,那日見著我和利昭儀也連聲叫‘庶母’呢。”

   項舒亦淡淡一笑,也不知是否想起自己沒了的那個孩子,隻是隨口道:“聽聞三皇子越來越不好了,連日發燒,已經瘦脫了形。”

   項易水心中一刺,由己及人,若要是自己看著清鴻連著重病大半月而不得好,反複精瘦高燒折磨,還不知是要如何神智崩潰。

   勉強笑了笑,項易水道:“多事之秋,管好自己吧。”

   說罷,三人都無心再言語,坐著轎輦回了宮。

   然而宮中諸人有心安穩度日,對自己本來就無望染指的六宮大權不甚在乎——反正無論是誰執掌六宮,大多數妃嬪每日都不過是要向人請安而已。

   而和妃不好說,淑妃哪怕是心有不甘,也是明白此刻是不能與雲貴妃有所衝撞的。

   於是日子便在這層似乎雖是要崩破的平靜之下一天天地過去。

   直到五日後光耀宮中傳來的驚天噩耗——三皇子歿。

   彼時項易水正在新露堂中用早膳,當易都崎匆匆傳來消息時項易水頓時手抖,整碗滾燙的薏米山藥粥便倒在了左手手背上。

   何尤卿急得趕緊用冷水反複衝洗項易水的手背,明珂也迅速地跑去拿了上好的燙傷藥膏來。

   項易水顧不得自己的傷勢,任由何尤卿與明珂兩個人上藥,急得連聲音也尖了,“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一刻鍾之前!”易都崎許是來得及了,一路小跑得氣喘籲籲,額頭見汗,“因為卑職不曾參與過三皇子的醫治之事,是以此刻不必去光耀宮中請罪。隻是宮中如此大變,卑職不敢不趕緊來知會小主一聲,好叫小主早做準備。”

   “我做什麽準備?”項易水奇道。

   易都崎道:“有備無患,此乃舉國喪事,皇上還不知將要如何震怒。畢竟當日雪瓊軒中之事小主亦有參與,怕就怕事有意外。”

   項易水的心跳快得難受,皺眉沉思不語,直到在邊上的清鴻有些怯怯地拉拉她的衣袖,問道:“庶母,三弟他怎麽啦?”

   項易水轉過頭來,看著清鴻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怯生生地望著自己,裏麵有一點點的淚光閃動。

   項易水心中一痛,對這個與自己本無血緣關係的孩子更是疼惜非凡,當即用右手把他擁入懷中,輕聲道:“鴻兒乖。三皇子他呢......是到一個好遠的地方去玩去了。鴻兒往後好長一段時間都看不到他了,但是鴻兒也要為他開心呀,他去的地方可是沒有不開心的事情的呢。”

   “哦,那是不是就跟母親一樣的。”清鴻委屈又傷心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愈發讓項易水難過,“上回我問母親去哪了,庶母你也是這樣說的。”

   項易水一時無力,不知該如何作答。這個三歲的孩子竟然如此敏感而又心思清明,即刻便能察覺成人在麵對死亡這一無法避免的人生痛處時的無力和蒼白。

   任憑自己平時如何巧言善辯,在麵對生死的時候,總有許多事情是無法言明的。

   項易水趕緊將自己眼角沁出來的淚水拭去,撫著清鴻的麵頰,道:“是,他們去的是一樣的地方。所以鴻兒你不要難過,你母親有人作伴的。但是庶母現在要去看看你宜庶母,也好叫她不要難過,你就在這等著庶母回來好不好?”

   清鴻乖巧地點點頭,重新坐回坐墩上,揀著麵前一盤子油炸豌豆吃。

   項易水等何尤卿給自己上好藥的地方纏上了紗布,就叫明珂留下來照顧清鴻,自己扶著何尤卿的手向外走去。

   剛準備踏過門檻,卻聽得清鴻稚嫩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母親,你不要跟他們一起去呀,鴻兒不舍得你。”

   幾乎是難以置信地回過頭來,項易水眼眶發紅地看著清鴻,問道:“你剛才喚我什麽?”

   “母親......”清鴻像是有些緊張地搓著小手,眼神中有專屬於孩子的那種毫不遮掩的留戀,“鴻兒以前的母親不要鴻兒了,但是母親你別不要我呀。”

   項易水迅速低頭,才叫眼中洶湧而出的幾滴淚水及時落到地上,被厚厚的織錦毛絨地毯吸了進去。

   旋即抬頭,盡力露出能叫孩子安心的笑容,項易水克製著不讓聲音顫抖,“鴻兒放心,母親一輩子最疼鴻兒,一定早早回來陪你。”

   “母親好走,快些回來。”清鴻笑顏天真,伸出手來晃了晃,意為暫時與項易水道別。

   項易水報以和藹的一笑,轉身離去,淚落不止。

   剛到光耀宮門口,就已見宮門外邊掛上了白絹燈籠與一應喪儀必用之物。從洞開的宮門之後傳來宮女內監混雜紛亂的悲慟哭聲,或真或假。從幽秘的宮苑深處穿過重重殿宇而來,像是九幽黃泉下不甘的鬼哭狼嚎。

   興許其中還夾雜著那個於後宮廝殺之中無辜丟了性命的孩子的悲啼。

   一切都是對於命運不甘卻無力奈何的垂死掙紮罷了,終究是要留下活人在這樣來自死者的驚醒中滿懷悲憫,或是無動於衷。

   項易水深吸一口氣,懷著一個為人母者的慈憫心思,步入光耀宮中去看望那個無辜孩子最後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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