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永生之恨
  兩日後的早晨仍舊是去雲貴妃宮中請安。自從前日雲貴妃動怒之後,一眾妃嬪在淑妃宮中見到貴妃那也是誠惶誠恐,絲毫不敢行差踏錯。此刻再到這雲起宮中,自然是更加地處處小心,生怕自己成了下一個要承受貴妃雷霆之怒的人。 而雲貴妃那日對項易水等人的懲罰雖則不知是否存了除“以正後宮法紀”之外的心思,卻已然是甚有成效。看得滿座妃嬪各個鴉雀無聲,小心謹慎的樣子,雲貴妃並無絲毫不滿。

   這仿佛就是她想要的樣子——以一己之力,震懾滿宮妃嬪。叫她們在淑妃與自己並坐殿中的情境下,卻獨獨對自己一人懷有最大的敬意與畏懼。

   兩宮對立不要緊,要緊的是實權、人心在誰手中。

   誠如鳳藻宮與鳳梧宮兩宮相對,看似呈掎角之勢,甚至敬惠太後身為皇帝生母而與九五之尊更為親近,這後宮至高無上的大權,始終都是在敬仁太後的手中。

   “皇上的口諭已經傳曉六宮了,姚嬪的位分今日便要被廢,貶去尚藥局中充當醫官勞作。”雲貴妃見得沒人敢擅自開口,也不好叫妃嬪們請了安就各回各宮,便尋了個最能引人搭話的事情。

   果不其然,這後宮中永遠都有人對他人的苦痛與不幸持有最大的興趣,無論是幸災樂禍,還是一絲微薄的憐惜。

   “真是作孽,”趙尚宮略有些不忍地歎道,“說是醫官,誰不知道那是專門做些粗使活計的下人。抓藥、碾藥、煎藥,稍有差錯便要被管事太監打罵不休,哪裏是人能過得日子。”

   李尚服低低地“哼“一聲,第一個反駁趙尚服,”我看趙尚服是舒坦日子過久了,這頭腦也有些遲緩了吧?難不成尚藥局那麽多的下人,還都不是人了?也不想想那姚嬪......不對,是姚氏,是怎樣敗壞了德行的。你連這樣的人也要同情?”

   “喏,蓋被同情的人在那呢。白白做了替罪羊,哭得眼睛都腫了一半大,可憐見的。”宜妃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剝著一個貢桔,聽到這話便抬起頭來衝喜淑媛努了努嘴,麵色詭秘地衝李尚服一笑。

   宜妃與李尚服的位分差了甚多,這樣像是極其親近的樣子讓李尚服覺得麵上大為有光,便緊跟著宜妃笑了起來。

   喜淑媛近來甚少開懷歡笑,此刻被宜妃當眾取笑更是麵色一暗,紅了眼眶低下頭去。

   項舒亦毫不遮掩地拉過喜淑媛攢緊裙擺的手掌,硬是將她似乎僵硬的手指掰開來,一下下地按摩著她的指節,“喜淑媛受了委屈,不僅娘娘心疼,皇上也心疼。可見娘娘果然是將皇上那日的話聽進去了,開始憐惜嬪禦,懂得’宜人‘之道。”

   “皇上心疼喜淑媛嗎?怎麽自喜淑媛禁足被解之後,本宮都不曾聽說皇上去染楓閣中看看呢?”宜妃將剝好的一瓣柑橘放進紅豔欲滴的唇中,唇紅齒白,翕合間看起來分外驚心。

   手中握著的手掌一抖,下意識地就要抽離並再度蜷縮起來。項舒亦暗中用力死死拉住喜淑媛的手掌,指尖掐進她的皮肉,不準她逃避,更要她在尖痛中被迫生出抵抗的力氣。

   項舒亦道:“最近聽聞前朝事忙,皇上總有兩三日沒來後宮中了。還是說皇上惦記宜妃,悄悄地去看望過了?若真如此,宜妃娘娘的榮寵之隆厚,真是叫臣妾汗顏。”

   “前朝事忙利昭儀也知道?昭儀的心可真寬呐。”宜妃將手中剩下的大半個柑橘往邊上一放,麵無表情地盯著項舒亦。

   項舒亦渾然不懼,隻道:“前幾日看見康公公親自從禦膳房拿了參湯,這才聽他說禦書房案頭奏折堆積如山。皇上心係天下,臣妾關心皇上,湊巧聽說一些而已。還是比不得娘娘與皇上是中表之親,總是格外親厚些。”

   “你也知道本宮和皇上血緣親近,還有些明白嘛。”宜妃無法給項舒亦安上“留心正事”的罪名,便隻能強撐著抓住她最後一點得以炫耀的資本。

   “知道。”項舒亦不假思索,“臣妾更知道君臣綱紀在前,血緣親疏在後。在皇上麵前,臣子就是臣子,沒別的。”

   宜妃幾次三番被項舒亦搶白,雖則憤怒至極,卻實在是在口頭上占不去半分的便宜。奈何兩人言語間都是暗含鋒銳,明麵上哪裏有錯處可尋。

   淑妃近日裏由著雲貴妃在宮中獨大,自然對一切妃嬪間的明爭暗鬥故作不知。隻是眼下看得項舒亦也忽然變得伶牙俐齒,倒是又訝異又好笑。看來這在宮中活久了的女人,就沒有不會變的。

   項易水本還想開口幫項舒亦幾句,沒想到她自己就應付得滴水不漏,倒是省了一番功夫。

   “姐姐,說了半晌的話嘴也幹了吧,用口茶吧。”

   “不用,”項舒亦伸手推開茶盞,“秋日雖然幹燥,我卻無甚火氣,不渴。”

   項易水覺得項舒亦這是話中有話,不由愣了一下。卻忽然聽得對麵宜妃處傳來刺耳的一聲瓷器碰撞之聲,原來是宜妃將手中剛端起來的茶盞重重在高幾上一放,氣得滿麵通紅。

   “好了,本想叫大家留下來說說話,卻不想你們兩個說得就夠多的了,聽得本宮腦仁疼。”雲貴妃如同乏了,皺著眉頭輕輕垂下眼眸,“你們都回去吧,此時外頭日頭正好,也不冷。省得待久了,等會變了天就不好了。”

   眾妃嬪不敢有違雲貴妃意思,便紛紛起身告退。

   宜妃心裏憋著火,正沒處發泄,卻一眼看到了施貴人,便有意揚聲叫項易水聽見,“施貴人,今日姚氏便要去尚藥局中了。本宮吩咐你的事情可別忘了,記著,要用心挑揀,要最好的。”

   此時淑妃正從兩人身邊走過,聽得宜妃話中有話,腳步便停了一下。可是回頭看看仍舊坐在鸞鳳寶座上未曾起身的雲貴妃,淑妃終究還是不發一言,管自己走了。

   宜妃見此更加肆無忌憚,衝著項舒亦揚起眉毛,笑著走出了昀霞殿。

   尚藥局中,施貴人也不知自己的手掌是第幾次被皂刺紮出血來,隻見得雙手十指指尖血跡斑斑,顯然是全都被紮了不止一個傷口。

   “我來吧。”姚氏看得施貴人強忍著眼中的淚水,忍得連腮幫子都被咬得鼓了出來,便叫她讓開。

   施貴人瞥了一眼姚氏同自己一樣細膩白嫩的雙手,問道:“你就不怕紮手嗎?”

   “怕有用嗎?現在不動手,難道要等挨了公公的打,再回來被紮嗎?況且這些東西我比你要懂一些。”姚氏語氣極其冷漠,倒像是再說什麽與己無關的事情,伸出手去就要開始挑揀皂刺。

   這時卻正有一名衣著得體的宮女走進藥方來,看她模樣極好,神情微有倨傲,衣飾華貴遠在一般宮女之上,應當是宮中哪位娘娘的貼身侍女了。

   “你在做什麽?”這侍女見得施貴人站在一般,十指滴血,姚氏卻仿佛是要替而代之,當即上前衝著她的麵上便是一耳光,打得“啪”的一聲爆響。

   這侍女正是宜妃的陪嫁,如今光耀宮的掌事宮女,依露。依露看上去斯斯文文,手上的力道卻是極大,全力一個耳光之下當即打得姚氏麵皮腫脹,嘴角流血。

   可姚嬪卻偏偏還是那樣平靜默然的神情,像是一點也不覺得痛,隻是淡淡地道:“貴人小主手上受了傷,奴婢便想幫一把。”

   “賤坯子!要你上趕著賣弄你的能幹嗎?”依露抬首又想掌摑姚氏,卻見得施貴人直瞪著自己,姚氏也是一幅活死人的神情,不由地便軟了兩分力氣,垂下了手,嘴上卻還是不留情,“要幹活有你的!不必你搶了貴人小主對娘娘的心意。”

   說罷,還假笑著對施貴人道:“小主,宜妃娘娘特地叫奴婢來看看。眼下奴婢看著了,小主的確是盡心。可是這心意呢,不能隻有一點點,越是難,這心意才越是可貴,小主說呢?”

   “你說得對,”施貴人點點頭,甩甩雙手,成串的血珠淅淅瀝瀝地落下,灑在地上一片,“我不叫別人幫忙,姑姑便在一邊看著吧。”

   依露當即笑道:“哎呦,小主可是玩笑了。這光耀宮中還有許多的事情呢,奴婢不敢在這耽擱著。左右宮中相對娘娘盡孝心的下人多得是,不怕娘娘不知道什麽事情,何必要奴婢在一邊看著。”

   施貴人的手一抖,垂眸道:“我知道了,姑姑好走吧。”

   依露冷笑著在一邊默默不語的姚氏麵上掃了一眼,道:”你給我仔細著些,再被我知道你不安分,就叫你日日去喂豬!”

   姚氏不發一言,垂首走到另一邊的桌案邊開始用鍘刀將抓好的藥材切碎。

   “姐姐,是我連累你了。”施貴人見姚氏的臉腫得厲害,也略有不忍。

   姚氏道:“我如今的身份是什麽?你若再這樣叫我,被別人聽了去,我可要被活活打死了。”

   施貴人聳然一驚,心知姚氏說得不假,便立即道:“我不是有意的,姐......你如何稱呼?”

   “賤名蘭汀。”姚氏仍舊麵無表情。

   “蘭芷汀芳,好名字,”施貴人微微一笑,“我叫夢婕。”

   “是,”姚蘭汀屈膝行禮,“奴婢惶恐。”

   施貴人見得姚蘭汀已然一幅奴顏婢膝的樣子,暗歎了一口氣,也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嘶——”眼見著一筐皂刺已然見底,十指上冒出來的血幾乎都要流到掌心,施貴人再也忍不得劇痛,將雙手僵硬地平舉在麵前,十指張開。

   “小主歇一會兒吧,依露姑姑也沒說有何時限。”姚嬪斜眼看了一下,手上的鍘刀一下下地慢了下來。

   施貴人搖頭,道:“這地方我是片刻都不想多待,早早痛完了便能早早解脫。”

   “是,長痛不如短痛。”姚蘭汀點頭,“可是永生忘不掉痛苦的人,是一輩子也不能解脫的。”

   “你在說誰?”施貴人見姚蘭汀的容色有異,便好奇地問道。

   姚蘭汀卻隻顧著自己手中的藥材,一下下地將藥材鍘得極其精細,“奴婢在說沒了孩子的人。”

   “利昭儀?”施夢婕問道,可是轉念一想便覺得不對,“不對啊,你與我一同入宮,我也是前日在貴妃宮中才知道的,怎麽你也知道呢?”

   可是姚蘭汀卻沒有回話,隻是顧著自己低頭一下下地鍘著一筐又一筐的藥材。

   施夢婕見她不說話,便也沒有再問,咬了咬嘴唇便伸出手去開始挑揀最後一點皂刺。

   “嘶——”施夢婕倒吸冷氣的聲音不時響起,有更多的鮮血從指間瀝瀝落下。

   姚蘭汀轉過頭去看著那些被挑揀出來的皂刺,上麵還帶著鮮紅的血液。

   那樣醒目妖豔的顏色,像極了宜妃當日來自己宮中時在唇上塗抹著的胭脂。皇上親賜的胭脂是上好的貢品,唇齒翕合間幾乎能將宜妃本就如蘭芬芳的氣息染上醉人的甜香,是以宜妃說的話,也格外動聽。

   “本宮知道妹妹喜歡弄藥,奈何祥吉宮中卻沒有小藥房,便將本宮自己宮裏有的幾味稀罕藥材拿來送給妹妹。還望妹妹平日得皇上寵愛,能多提及本宮幾句,莫叫皇上在如花的新人之間,忘了本宮這個舊人了。”

   自己還隻當她是知道自己得寵,才故意籠絡討好。而當自己看到那一位西域草烏頭的時候,宜妃更是貼心至極地叫自己近身放著,好依靠它的熱性祛寒強身。

   自己醫術尚淺,不曉得西域草烏頭的藥性。可是宜妃的父親是靖西駙馬,手握兵權,鎮守西域與大宣邊境,也管轄著兩國互市。

   不說宜妃宮中有這樣劇毒的藥材,太醫怎會不事先告知,就說憑她父親與這味藥材之間的聯係,也不是“巧合”二字可以搪塞得過去的。

   可笑自己還輕信了她“妹妹新入宮中,不可輕信他人,莫叫有人知曉本宮與你私相授受”的鬼話。現在想來,她是怕自己告訴了太醫,便曉得了她的真麵目吧。

   嗬。這宜妃真是好算計。

   她讓自己沒有了孩子,一輩子都不得解脫,難忘這樣的痛苦仇恨。沒魂沒魄地活在這世上,便如同厲鬼一般隻剩下了仇恨。

   隻是自己若真成了鬼,那也是要拉著仇人一塊兒進地獄的。

   姚蘭汀死死盯著那些帶血的皂刺,手中鍘刀一下下地毫不停歇。

   哢嚓,哢嚓,哢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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