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同獲聖心
  “哪個字?”明鴻問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室宜家。”項易水有意無意掠過華昭儀對自己虎視眈眈的麵色,神情如常之下在心中連連冷笑,“這‘宜’字與昭儀之前所用的‘華’字同出《詩經·周南·桃夭》,也算是有個好的出處,不算是辱沒了娘娘。且咱們嬪妾之身入嫁皇家,則應當是勤謹奉上,兼顧家室。這‘宜’字用來可不是正好麽。”

   華昭儀雖則不似項易水在深閨之時多讀詩書,卻也能識文斷字,見章知意。然而此刻她將項易水所言字字句句仔細地聽在耳中,覺不出有何不妥之處,卻就是不甘讓項易水來為自己擇了個封號。

   她算是什麽東西?皇上要給自己換個封號也就算了,憑她也能來插嘴?

   “清淑媛果然是好才學,擇了個寓意甚好的字眼。可是皇上當初賜本宮‘華’字乃是意指本宮容貌嬌美,身世貴重非旁人可比。清淑媛擇來的這個‘宜’字,可配得上本宮嗎?”華昭儀向項易水轉過半邊身子,隔著兩丈的距離與她兩相對立。

   她本生著與雲貴妃極其相似的瑞鳳眼,眼角抹了桃紅色的胭脂。此刻鳳目高張,黛眉飛揚,竟然未曾落了和妃半分氣勢。秋日中淡金色的天光鋪天蓋地落了她滿身,與生俱來的皇家貴氣迎麵逼來竟然迫得項易水胸口一緊。

   然而心中雖有懼意,項易水卻還是麵色不改,未曾叫在場眾人小看了分毫。

   項易水微一低頭,不動聲色地避開華昭儀咄咄逼人的目光。暗中鬆出一口在胸臆裏憋悶多時的氣息,項易水再抬首時還是平靜怡然的微笑,道:“娘娘這話可就錯了。需知我大宣國民雖不以禮法苛求女子,卻也講究女子三從四德,修持自身。咱們身為天家妃嬪,容貌雖要工整,家世也甚少寒微。然而比著兩項更要緊的卻是自身德行,為人處世皆要合宜。娘娘從今之後便是妃位,責任之重再不同於一般妃嬪。若是隻求身份之貴,權柄之高,豈不是辜負了皇上的一片心意?豈不是空有名分而無真德?如此豈能平服後宮妃嬪之心?”

   項易水言語清朗,字字擲地有聲。濃華苑中此刻唯有微風輕巧無聲,來回繾綣悠悠不定。滿場寂靜之下但見項易水欣長纖瘦的身影在即將為妃的華昭儀麵前臨風不動,唯有青絲衣袂齊飛。

   項易水直視華昭儀強壓怒氣,鳳目生威的麵色,雖則心頭仍舊惴惴,卻已然能在規律的沉重心跳中找到得以喘息的間隔。不過是一個依仗娘家顯赫,會些小聰明的金枝玉葉而已。即便是即日登上妃位,也比不過當日敬澤夫人的步步緊逼。

   項舒亦麵色冷峻,袖中的拳頭緊握,仿佛雪上月華一般的目光在華昭儀和項易水的麵上來回梭巡。

   和妃依舊帶著長年不便的笑容,然而此刻看來,那笑意不僅清淡,更像是大雪初停的時候悄然綻放的寒梅一朵。香則香矣,卻是清冷到肺腑結冰。

   婉嬪與姚嬪齊齊仰首望著此刻在她們的瞻望下顯得如同神祇一般高大的項易水,皆是眸光閃動不停,心中震動非凡。

   “說得好!”仿佛永恒的寂靜無聲中,是明鴻的聲音仿佛瑩潤的玉輪從遙遠的地方咕嚕著滾來,留下一片溫潤的聲音,“朕果然沒有信錯清淑媛,句句都甚得朕心啊。”

   明鴻的話無疑是對項易水才學和提議的雙重肯定,更是間接而有力地堵住了華昭儀急著要出言反擊的嘴。

   聖意已下,華昭儀若是再道一句“宜”字的不好,那便是對聖上大不敬之罪。到了那時莫說是項易水言語犀利,字字珠璣,定然能張口間就給她扣上極大的罪責。就連在座的貴妃與淑妃也不可能置若罔聞。

   否則這樣的事情若是傳到了兩位太後耳中,還不知有多少人要受到責罰。

   華昭儀氣得麵色雪白,挺起的胸脯在劇烈地起伏著。一張嬌小的麵孔因為血氣上湧而浮上一層叫人心驚的緋紅色,幾乎要逼進她因為憤怒而睜得滾圓的雙目中。

   “如此便將你封妃的封號定為‘宜’吧。”明鴻再明白不過地向眾人表明他的意思,溫柔的目光像是無意劃過項易水的麵孔,麵色含笑。

   項易水了然明鴻的心意,如此才是真正地安下心來,暗自慶幸還好自己的揣摩未曾出錯。

   然而除了僥幸,項易水卻是更加感念明鴻在這樣的情景下對她無微不至的思慮。總叫她保全了自身顏麵,也為來日做了打算。

   “初晴,清淑媛方才說地雖然多,卻也不過是要以‘宜’字道出天家妃嬪該有的德行:含蓄矜持,不驕不躁。遇事遇人須得合理合宜,風度持重才好。你好莫要辜負朕的期望。”明鴻見華昭儀仍舊背向著他,眉心幾乎不可見地向上蹙了一下。

   雲貴妃已不複方才含羞帶澀的溫情模樣,狹長的丹鳳眼往項易水的麵上一瞄,就叫她的額頭與後背生出密密麻麻的針紮之感。

   項易水咽了口唾沫,笑看著華昭儀,屈膝福了一下,道:“娘娘,該謝恩了。”

   華昭儀本就寒似霜雪的麵色更是難看得想要破了一般,鼻翼向上一抽,身子卻一動不動。

   “是啊,華昭儀,該謝恩了。”雲貴妃眼角看見明鴻像是無意地用食指在酒案上一下下地點著,發出“嘟嘟”的聲響,眼瞼微微一揚便隨著項易水出聲提醒華昭儀。

   雲貴妃的聲音聽不出什麽起伏,自然也分辨不出喜怒。她的聲音便像是一根細長的弓弦一般劃過堅硬的冰塊表麵,在亮烈的聲音中留下一道深深的溝壑。

   華昭儀的身子一抖,極其不甘地在項易水的麵上拖曳而過,轉過身去對明鴻跪下,“臣妾謝皇上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明鴻在酒案上點擊的是指戛然停了下來,頓了片刻後方點點頭,“嗯,就叫雲貴妃尋個好日子,行冊封嘉禮吧。”

   雲貴妃溫然頷首,“是,臣妾一定會好好安排,極盡宜妃的尊榮。”

   “好好安排是應當的,隻是這極盡尊榮就不必了。”明鴻淡淡一笑,揮手示意宜妃與項易水坐下,“位分雖高,卻也不過是妃位。再說既然已經用了‘宜’做封號,便也不宜奢華太過,否則反而要叫人詬病她隻知富貴了。初晴她出身不一般,從今之後你便多教教她。”

   明鴻的聲音並未刻意壓低,是以除了幾位在座下竊竊私語,分心旁顧的妃嬪之外,其餘人多多少少都能聽個大概。

   宜妃與項易水、項舒亦等人離得都不遠,便一字不落地聽在了耳中。

   然而宜妃還隻來得及向項易水投去一個憤怒欲燃的眼神,便聽得明鴻又道:“說到冊封,朕便又想起一樁事情來。”

   雲貴妃原本隻垂首聽著明鴻的吩咐,聽得他此刻這樣說,便有些好奇的抬起頭來,卻見得他的眼神正落在項易水的身上。

   項易水才剛與項舒亦對視一眼,知心會意地相對一笑,轉過頭來便見得明鴻毫不顧忌地舉目往來,一時也愣住了。

   明鴻的笑有些狡黠,有些溫柔,他也並未將自己的心思掩飾得太久,“清淑媛深得朕心,曉得真理,如此德行堪為妃嬪表率。朕本想在她生辰之日晉她為婕妤,如今看來,提前月餘也無妨了。”

   項易水聞言大喜,幾乎都要手足無措。還是婉嬪在一邊悄悄地戳戳她的手肘,輕聲道:“姐姐快謝恩啊。”項易水這才反應過來。

   “謝皇上隆恩,嬪妾感激不盡。”

   “無妨,好好揣著你的德行就是了。”明鴻灑脫一笑,仰首飲下一杯美酒。

   婉嬪難得笑意明媚,極是開心,帶頭站起身子舉杯向項易水道:“恭喜清婕妤。”

   “恭喜清婕妤!”項舒亦即刻反應過來,同樣起身舉杯敬賀,連帶著和妃與淑妃也一同出聲相賀。

   如此一來,剩餘妃嬪除了雲貴妃與華昭儀之外,無一人不起身舉杯,出聲敬賀。

   後宮律例,自正二品妃位以上的位分,那是要在母後皇太後的東宮之中行過冊封嘉禮才能作數的。因為華昭儀此刻還是隻能被皇上在口頭上稱一聲“宜妃”。

   而項易水被晉封的婕妤不過是從三品,隻需明鴻的一道口諭便算是即刻成命,省得了黃道吉日前的苦苦等到。

   是以此刻眾妃嬪可以堂而皇之地齊齊向項易水舉杯慶賀,卻不能在口頭上稱華昭儀一聲“宜妃”。

   項舒亦心頭暢快,總算覺得日日要目睹喜淑媛伸手禁足之苦的憤怒怨恨消散了小半。

   自己已經是從二品的位分,在明鴻心中還算不得失寵。如今連項易水也隻差一步便可算是正緊的主子,總算也是少了一重後顧之憂。

   然而看眼前情形,雲貴妃與華昭儀定然是有什麽莫名的關聯,才叫皇上突然對二人顧惜頗多。自己這邊若是隻依仗一個和妃......

   項舒亦的心性本就果決淩厲,隻不過是在心中猶豫了片刻,便斷然下定了決心,含笑對著明鴻道:“皇上,今日這場酒宴可算是連番有喜。臣妾不怕皇上怪罪臣妾有意賣弄,意欲作畫一張記下眼下的秋日盛景,不知皇上可準。”

   明鴻今日本來就驚喜於項舒亦時隔多月而再度現身,此刻聽得她有興致要作畫一張,當即便欣喜允準,“你的琴棋書畫乃是宮中四絕,朕如何會不準。來人,快快備下筆墨紙硯。”

   當即有內監迅速取來文房四寶兼各色顏料,另搬來一張紫檀木畫案放於場中,請項舒亦上前作畫。

   在場妃嬪除了新進宮的姚嬪與婉嬪,趙、李兩位尚服之外,皆對項舒亦的畫技之高心知肚明。當即便有數人竊竊私語,眼神火熱地在酒案後微微起身,引頸欲探。

   婉嬪看得旁人這幅樣子,不由好奇地問項易水道:“怎麽婕妤的姐姐極擅作畫嗎?”

   “你自己看吧。”項易水微微一笑,朝項舒亦努努嘴,並未多說。

   趙尚服見項易水今日出盡了風頭,又想著她平日裏最是平易近人,極好相處的,便有意奉承道:“婉嬪姐姐可是多問這一句了。但看咱們清婕妤的詩書才學,便知道成國公項府中的女兒,定然是各個都身懷絕技的。”

   “趙尚服莫不成是千裏眼麽?成國公府裏是什麽樣子都知道?名頭響亮,麵子好看,可不一定裏子堅實呢。”李尚服自當初姚嬪落水不能侍寢以來,便覺得新入宮的妃嬪中隻有趙尚服能與她平分秋色,不由地便生出嫉妒敵對之意。

   即便是如今姚嬪早就身子大好,甚得榮寵,她也是處處與趙尚服作對,幾乎是想都沒想便出言譏諷。

   趙尚服麵色一變,剛欲反唇相譏,卻見得不知哪裏橫空潑來一股濃墨,兜頭蓋臉地落在李尚服的頭上、麵上與周身衣裙之上。

   頓時便叫她自己淒厲驚恐的尖叫聲中成了一隻人形的墨魚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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