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狠決心意知孝裕
  六月裏的日子過得極其緩慢,撇開長久的白日時光不說,光是那濃烈似火的陽光便叫眾人覺得日日都在一鍋沸騰的滾油中飽受煎熬。 日日都在計數著汗流浹背中的分分刻刻,稍微能涼快些的夜晚似乎永不到來。可是數著數著,夏日最後一個月的日日爺爺也就這樣過去了。

   轉眼間,日子便到七月。

   雖說秋初的天氣仍舊時常悶熱,卻也比盛夏好了許多。這一日剛剛下過一場大雨,清冽甘甜的水汽伴著院中最後一股濃烈花香氤氳而起。雨後清朗的天光雖然仍有灼烈的溫度,卻終於不再悶熱了。

   項舒亦臨床而立,深吸一口窗外清新舒涼的氣味,即便是開到荼靡花事了,但好歹這些在夏日裏開得如火如荼的鬱鬱芳花,能留下一些痕跡。

   “今日的天氣難得這樣舒爽,我便去看看皇上吧。”項舒亦轉身行至妝案前坐下,剛拿起一支長簪在鬢邊比了一下,停了停便又放下了,“罷了罷了,去皇上那便就這樣打扮吧。”

   ”娘娘您今日怎麽突然想要去看皇上了?自從您......小產以後,皇上曾經數次來看您,可都被您不冷不熱地給送了回去,奴婢還擔心皇上要不高興呢。“奕歡正將永壽殿內室裏用來降溫的冰塊從景泰藍大瓷缸裏取出來一些,準備拿出去,好叫項舒亦少受些涼氣。

   項舒亦輕輕一哂,道:“生氣倒不會,咱們這位皇上的性子最是溫厚了,否則我也不敢如此。隻是時間久了,他即便不生氣,隻怕也是膩味了。這男人呐,不怕他生點氣,就怕他連生氣的心思都不肯放在你身上了。”

   “那前段時日娘娘如此生皇上的氣,想必也是因為在乎皇上了。”奕歡上前將項舒亦的手掌握在自己的掌心,試著她此刻手上的溫度。雖然還說不上掌心滾熱,但也可以說得上是溫軟如玉,總比冬日裏因為氣血不足而凍得像是冰坨子死的又冷又硬要好多了。

   “娘娘既然決定了要去看皇上,想必也是不生氣了吧。”

   項舒亦原本正在看著自己被奕歡握住的手掌,因著自身氣血被易都崎溫養得極好,是以手心手背都透著粉紅的光彩。

   然而奕歡的話音剛落,她便猛地一把掐住奕歡的手掌,指甲深深地陷進皮肉,“生氣?管宜軒已經死了,他的父親也在刑部供認不諱,承認自己與握南國親王勾結意欲叛國。整個管家都被皇上下旨抄家,三族全誅,我生氣還有用嗎?”

   “娘娘!”奕歡實在禁不住痛,掙紮著叫了一聲。

   項舒亦恨恨甩開奕歡的手,有些不忍地看著她手上四個血紅的指甲印,道:“我不是有意的,你去上些藥吧。”

   “奴婢沒事。”奕歡在手上揉了揉,搖頭表示無礙,“奴婢隻是擔心小主心結不解,於自身無利。”

   “你放心吧。我如今就算是生氣,也隻是氣自己當初那般無用。如果我的位分夠高,權柄夠大,怎麽會管宜軒這樣的女子隱忍多時,以致讓她等到了可趁之機!我項舒亦自失去孩子之後便對天發誓,此生定要立於後宮之巔,再也不會給任何人欺侮我的機會!”項舒亦咬牙切齒,原本如同雪蓮一般清冷冰潔的麵孔淩然透出森冷之意。冰寒的眸光中映出奕歡畏懼的神情。

   奕歡一向都畏懼自己這位自小服侍的項府嫡長女。雖然她從不苛待下人,也並不疾言厲色,然而她那種自小養育王侯之家的傲然貴氣,早就浸在了她的骨子裏。往往隻是一個表情,一個眼神,就能叫自己心頭一緊,隻覺得整個人,整顆心,都要聽她所令。

   而她如同此刻這樣明顯的恨意是自己從來不曾見的。哪怕是在過去的幾個月中,大多時候也隻是看她無言地坐在床榻上,手中抱著一大堆已經繡好的嬰兒衣衫。那些都是她早早就一針一線親自繡好的,準備著要親手給自己的孩兒穿上。

   可是她這樣的機會卻是被生生地剝奪了。在她尤為清醒,切身地感覺到一切的時候被剝奪了。自己雖然不曾生養過孩子,可是隻憑著作為一個女子天生的直覺,也知道那樣一個已經成型的孩子被活活從自己的腹中打下,是一個女子畢生都不能忘記的痛苦。

   也許真的是壓抑到了極限,一向甚有涵養的她才會露出這樣可怖的神情,才會明明在自己心結未解的時候,想著主動去靠近那個親自下令打掉她的孩子的男人。

   奕歡心中歎了一口氣,無論她作何想,當初是她求項老爺從牙婆手中將自己買下,才有了今天的耀眼安逸。若非如此,隻怕自己如今淪落青樓,生不如死都是有可能的。所以自己也隻能堅定地跟在她的身後,走遍這充滿陰謀算計的後宮中的每一處角落。親眼見證每一道刀光劍影。

   “娘娘既然有此打算,那......”

   項舒亦將目光冷冷轉向窗外,那裏有一朵開得甚好的六月雪。

   淨白如雪的顏色,簡潔清爽的樣子。若是這樣讓人望之心生涼意的花朵能夠開在冬季,也許會更像自己清冷如霜,微涼似雪的容貌吧。

   花開的那樣好,連漸行漸近的秋光都不忍摧殘。那麽自小被人稱讚貌美的自己,是否也要用如花的容顏去留住君王日漸飄移的寵愛呢?

   項舒亦心口遽然一痛,翻滾起自己自那日起便努力塵封的回憶。即便不曾有意去想,還是被那樣避無可避的仇恨激得要將整個人都豁出去!

   “去乾德殿!”

   項舒亦其實也不曾常來乾德殿——到底是皇上理政的地方,妃嬪不得擅入,位份低下者更是無詔不得前往。

   自己也不過是在一年多前榮寵最甚的時候來向明鴻請過幾次安,後來被淑妃有意無意稍作提點,也就收斂了起來。

   回想起那時的自己,項舒亦發現自己當時也不過是個懷抱著天真爛漫的心思的少女。出入宮中,沒有父親嚴厲的管教,母親成日的叮囑。隻有明鴻溫柔體貼的心意,以及讓許多妃嬪都眼紅記恨的容貌與寵愛。

   也許那才是自己從小到大最開心的一段日子吧。不必去考慮家族門楣強加在自己身上的重擔,也不用去照顧一個事事都依賴自己的妹妹。

   成日裏都將心思放在予以自己榮耀與富貴的男子身上,期待著他對自己也懷抱著同樣一心無二的情意。

   可是自己後來懂了——他是帝王,他有後宮。他為了江山,為了前朝,為了社稷萬代計,也不可能獨獨寵愛自己一個。

   可是這都不要緊,隻要他還想著自己,隻要他還肯護著自己。隻要自己在她人的厭恨嫉妒之下還能包有一點維護尊嚴的餘地,這都不算什麽。

   可是自己還是錯了,自己盡管知道他會了很多東西舍棄與自己的那一丁點微薄的情意,可是卻從來不曾料到他會理智,或是說狠心到親口下令打下自己的孩子。

   也許,自己從一開始就不應該為了帝王的情愛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而放下對後宮地位、權利的爭奪之心吧。

   娘親原來一直說的都是對的。身為女子,若是在普通人家便也罷了。可是若是生在帝王將相家,那便一定要手握實權,才能在男子的無情下保住自己。

   等到自己明白這個道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遲了。

   可是沒關係,自己還有很長的餘生。

   自己還有機會......

   “娘娘,娘娘。”小成子的聲音將項舒亦從怔忪的心思裏叫了回來,“您請進去吧。”

   項舒亦看著小成子推開殿門,問道:“你不進去通報一聲嗎?”

   “皇上早在一年前就吩咐過了,隻要是娘娘您了,直接讓您進去便成了。”小成子笑得恰到好處,既保持了對一個昭容該有的敬意,也自持了一個大內首領太監唯一弟子該有的氣度。

   項舒亦楞了一下,沒想到明鴻當初對自己,竟然寵愛到了這樣的地步。

   然而心中的軟弱隻是一瞬間,項舒亦很快便收回心神,目光深深地透進乾德殿深廣的殿宇,“既然如此,還請成公公帶路吧。”

   明鴻曾經對自己越有情,現在的情景便對自己越有利。

   步入了禦書房後明鴻用來歇息的寢室,卻發現他正在安睡著。項舒亦朝小成子揮揮手,他便躬著身子無聲的退下了。

   項舒亦仔細端詳著明鴻熟睡中的容顏,卻發現他的眉頭微微皺在一起,時不時地偏一下頭,似是睡不安穩。

   他難道也在做噩夢?身為九五之尊,他還有什麽好憂心的?他難道還能懂得自己這般的痛苦嗎?

   項舒亦在心中冷笑,不欲在看明鴻的睡顏,便在這寢室中踱著步子四處打量起來。

   無意間走到通天落地的黃楊木質書架邊,項舒亦隨意掃視著看有沒有可以用來打發辰光的書。

   忽然有一本紙色微微發黃的書本落入眼中,項舒亦拿起來一看,封麵上卻有《大宣國母正史·孝裕皇後本紀》。

   國母,皇後。

   項舒亦在心中無聲地念道,這是多麽風光無限的兩個稱呼啊。每一個都代表了一個女子這一生中最高的地位與榮光。

   大宣開國至今,連同明鴻那個無福坐上鳳位一天的原配李氏,也不過隻有五位皇後。

   那麽這個孝裕皇後,又是怎樣傳奇的女子呢?

   項舒亦將手中的書頁翻開,臨於窗下逐句默讀。然而時光一分分地過去,滴漏一聲聲地落下,項舒亦的眉頭卻越來越緊,直至擰成沉重無解的一團。

   豁然將手中的書本合上,項舒亦強忍著心頭震動,躡手躡腳地將書放回原位,對身邊的奕歡使了個顏色,急忙無聲地雙雙退出了寢室中。

   小成子剛退出乾德殿不過是片刻的功夫,就見得項舒亦和奕歡出來了,不由詫異地問道:“娘娘怎麽此刻就出來了?皇上可是醒了嗎?”

   “皇上好睡,不曾醒。本宮也不願在裏麵毛手毛腳地吵醒了皇上,便先回去了。”項舒亦隨意敷衍著,“等皇上醒了,公公尋個方便的時候向皇上提一句便是了。”

   小成子雖然有些詫異,但也應了下來,恭恭敬敬地送了項舒亦一程。

   項舒亦覺得小成子差不多已經離自己夠遠,才急急地對奕歡耳語,“快去請易都崎去咱們宮中!那個華昭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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