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困計
  夏日的空氣似乎永遠是濕熱滯悶的,然而因著雪瓊軒四周遍植瓊花,花開如雪,在六月夏日末的時節紛落滿地,是以望去要格外清涼些。 姚嬪以嬪位入宮,位分乃八位妃嬪之最,內務府供上的吃穿用度便稍稍優厚些。夏日裏各宮各苑最離不開的冰塊在雪瓊軒中擺得也算充足,眾人此刻所在的內室中便有一大塊雕成千朵纏枝蓮花圖案的冰雕在景泰藍大瓷缸中緩緩融化成水。

   項易水跪在堅硬的暗青釉麵石磚上,光可鑒人的地磚仍有滾滾的熱氣隔著輕薄的衣料纏上膝頭。也許是此刻內心躁動的人太多了吧,每個人都有這不一樣的心思在看似平靜的麵色下蠢蠢欲動。

   快意、仇恨、憤怒、怨毒、委屈......這些不可告人也不能消解的心思就如同是沸騰的毒液一般順著人們的眼神滲進腳下的地磚中。與夏日難消的暑氣一同交織、發酵,無孔不入地鑽進人體,直到叫人鬱痛難當。

   華昭儀的笑聲似乎還在耳邊縈繞,絲絲縷縷,時高時低的像是鬼魂幽鳴一般。然而心中再氣憤,項易水也明白此刻不能意氣行事。

   喜淑媛明顯是被冤枉了,然而到底是誰做的手腳尚且一點線索都沒有。隻能如實地將事情說出來,才能有那麽一點得以徹查的機會。

   “皇上,喜淑媛當時動過食盒裏的東西是不假。嬪妾和誠修儀將連翹交上前去問話也確有其事。然而咱們當時與連翹隻不過是偶遇,那些東西也是禦膳房已經做好的,隻不過是問幾句話的功夫,喜淑媛哪裏來的時間做何手腳?”

   華昭儀極其不屑地哼了一聲,低頭看著自己一雙藕絲軟緞鴛鴦鞋上綴著的累累米珠,像是百無聊賴般地動動腳尖,反複打量著,“本來還以為清淑媛是耳聰目明呢,卻不知道太醫已然查出來姚嬪連番泄瀉,是因為糕點上被人撒了番瀉葉的粉末嗎?”

   項易水心中長歎一聲,這樣的事情也被華昭儀知道了,她便更要煽風點火,極盡口舌挑唆之能了。

   “清淑媛哪裏能比華昭儀的八麵玲瓏,遠近逢迎。姚嬪養病的這幾日,臣妾可是聽聞昭儀常來看望呢。怎麽華昭儀一向眼高於頂,也會覺得愧疚嗎?”誠修儀看著喜淑媛無辜被冤,心中本就怒氣衝衝。好在其修養心性已然不同於往日一般,這才不至於太失了分寸。

   華昭儀冷眼一橫,“本宮的事情誠修儀也這般清楚嗎?”

   “跟昭儀你學的罷了。”誠修儀絲毫不讓。

   “你說什麽?”

   “怎麽我與華昭儀同在九嬪之位,與你說話還有那般多的禁忌嗎?“

   華昭儀聞言大怒,正欲再說,卻是明鴻驀然喝道:“說夠沒有?一個個的就知道爭鋒相對,疾言厲色,怪不得總有這許多不堪入耳的事情!”

   誠修儀性子雖硬,卻也被嚇了一跳,死死地瞪了華昭儀一眼,這才又低下頭去。

   “章太醫,你來說吧。”明鴻硬生生用眼神逼得華昭儀也低下頭去,這才叫一同跪在地上的章太醫回話。

   章太醫磕了個頭,道:“是。昨日在禦膳房中卑職就已將姚嬪小主要用的一應吃食一一查驗過,的確沒有小主病中不宜食用之物,更無半點有毒之物。為了萬分妥帖,卑職當時還鬥膽將各類吃食用了一些,事後也無半分不適,這點方禦廚也是可以作證的。

   一邊那個早已是滿頭大汗的肥胖禦廚當即連連點頭,“是是是,奴才不敢不用心,的確是請章太醫都用過了才敢將點心裝了盒子,再叫連翹姑娘拿去的。奴才做的東西確實是沒有問題啊。”

   如此便說明問題並非出在禦膳房或是太醫做事不善上,項易水跪在喜淑媛身後,目光萬分焦急地盯在她的背後,望她能有一點機警。

   然而喜淑媛哪裏能知背後之事,她鼓起膽子才敢抬起頭來看一眼,卻一眼就被明鴻的麵色嚇得低下頭去。

   “喜淑媛,你用了那些點心之後,可有不適?”明鴻凝重的目光轉回喜淑媛身上,逼迫得項易水覺得連心都跳不動了。

   喜淑媛的聲音仍是顫顫的,帶著一點不解其意的茫然,她迷惑地道:“沒有啊,那盒點心真的是幹淨的呀。”

   項易水心中苦得像是咽下了一整個黃連,翻天覆地地將整個人說話的力氣都苦得沒有了,隻能偏過頭去不忍再聽。

   誠修儀也是怒其心思太過簡單,卻又無可奈何,手掌攢成拳頭憑空錘了一下,低頭不語。

   喜淑媛隻消一口咬定自己回宮後也曾腹痛不適,或是瀉下,在無其他證據之下也不能就斷定是她動的手腳。

   可偏偏她一點城府也無,要說那盒點心是幹淨的。卻忘了姚嬪吃下肚的卻是被下了番瀉葉粉末的。這不是擺明了承認唯有自己動過那盒點心之後才叫姚嬪深受毒害麽。

   “章太醫!這番瀉葉的粉末最近可有宮苑領過?”明鴻深吸一口氣,胸口一陣起伏,對喜淑媛的回話未置一詞,隻是轉過頭去問章太醫。

   章太醫道:“番瀉葉乃瀉藥,猛藥,各位小主娘娘宮裏哪怕是有小藥房的,也不會備下此中藥材。而根據尚藥局近日裏的記檔,就隻有長合宮中的喜淑媛領過番瀉葉。”

   “皇上!臣妾有一事想不通,那番瀉葉既是藥材,灑在點心上難道姚嬪嚐不出來嗎?”誠修儀見得事況越來越糟,急忙向前膝行幾步勉強找了個說得過去的困惑之處。

   明鴻在章太醫麵上看了一眼,章太醫便趕緊道:“那番瀉葉的粉末隻有荷葉糕上有,而荷葉味辛微澀,番瀉葉味甘、苦。少量粉末灑在荷葉糕上不僅顏色相似,味道也不易察覺。而番瀉葉藥性極猛,隻消兩三塊荷葉糕下肚,就已足以讓人泄瀉不止。”

   “哎喲,看不出來嘛,喜淑媛平日裏看起來沒心沒肺的,卻原來心思這般靈敏呐。這般細致入微的功夫,你都打算得一絲不漏啊!”華昭儀用絹子抵著嘴角,素白的手背靠在豔紅欲滴的嘴唇邊上,無論是紅是白,看來都是觸目驚心。

   項易水怒道:“皇上都還未有定論,怎麽華昭儀倒要替皇上做主了嗎?”

   “清淑媛說的是,”華昭儀目光陰冷地在項易水麵上拖拽而過,像是毒蛇冰冷的信子貪戀地在獵物身上流連著,“那麽敢問皇上喜淑媛有如此嫌疑,該要如何發落呢?”

   “皇上,嬪妾沒有,嬪妾真的沒有。”喜淑媛本來還能壓抑自己悲傷委屈的哭泣,然而此刻聽得事情似乎已然有了定論,便趕緊膝行到明鴻的身邊,連連以頭搶地,嗚咽著祈求道。

   項易水含恨帶怨地在華昭儀的麵上瞪了一眼,隨機也磕頭向明鴻道:“皇上明鑒,喜淑媛入宮三年,向來與人為善,心思天真活潑,怎的會無緣無故就要下此毒手來謀害與她素無冤仇的姚嬪?這根本就說不通啊!”

   “是啊,皇上,這人心叵測根本不能以常理來推斷。誠如當初芳淑媛因妒毒害清淑媛,誰又能預料呢?臣妾看喜淑媛倒像是有話不敢說,倒不如用刑,看她是否有所隱瞞。”華昭儀的語氣一下子變得如陰風一般縹緲如縷,帶著她陰狠的心思一點點地鑽進明鴻的耳中。

   明鴻的眉心一跳,遽然側首看著華昭儀,鬢邊兩股從他頂上赤金鑲玉束發帝王冠上垂下的充耳齊齊一晃,全然像是兩條鞭子一般隔空打得華昭儀麵色一白。

   “華昭儀,朕看你是昭儀的位置坐久了,反倒不如誠修儀來得心善。一般罪責是能隨意用刑的嗎?”

   華昭儀咽了口唾沫,訕訕笑道:“臣妾糊塗了,皇上莫要當真。”

   明鴻這才冷冷收回目光,看著喜淑媛哭得梨花帶雨的麵孔,略有些不忍。然而更多的是那如同陰雲一般在他眸底翻滾的抗拒與狐疑。

   他的麵容像是在什麽極度厭惡以致恐懼的心情中露出避之不及的神情。

   他扭過臉去不願再看喜淑媛,隻是看著從頭至尾都在床榻上氣若遊絲,不發一言的姚嬪,道:“喜淑媛嫌疑難清,朕不能允許有這樣可能毒害其他妃嬪的女子在宮中橫行無忌。從今日起喜淑媛禁足染楓閣,無詔不得出。”

   “皇上!”項易水聞言大驚,急忙再求,“誠如誠修儀方才所問,喜淑媛和姚嬪素無仇怨,便連話也沒有說過幾句,怎會行如此惡毒之事?還請皇上徹查!”

   “朕是要徹查!但她卻有嫌疑!朕為平六宮人心怎能不做發落?”明鴻像是有些氣急敗壞地豁然站起身來,手掌在胸前攢成一個拳頭微微顫抖著,目光不停地在四處晃動著,“這宮中不能有這樣的女人!不可以!”

   明鴻向來溫和從容,極少動怒,也甚有皇家涵養。即便是心情不悅之時也不過是麵色稍冷,不多言語而已。

   然而此刻他這樣來回微微踱步,眼神不定的樣子倒像是魔怔了似得鑽進牛角尖便再也寬解不了心懷一般,倒叫在場的眾人一時間都麵麵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

   到底是華昭儀膽大,走到明鴻身邊小心試探道:“皇上可是太累了?不如去臣妾宮中坐坐,臣妾好好侍候皇上吧。”

   明鴻聞言轉過眼神愣愣地看著華昭儀,像是有些不認識這個人。

   華昭儀看明鴻的麵色雖然略有些空洞,卻也還算平靜,便又喊了一聲,“皇上?”

   “啊?”明鴻倏然回過神來,整個人驚了一下,打個冷顫,“哦,去你宮中,那便去吧。”

   華昭儀轉瞬露出燦然生輝的嬌豔笑容,眼風在仍舊跪著的項易水與誠修儀二人身上一掃而過,便扶著明鴻的手出了雪瓊軒。

   誠修儀麵色一急,身子一動便又想上前去求明鴻。

   項易水一把按住她的手臂,低聲道:“沒用的!算了吧!”

   “難道咱們就任由喜淑媛被禁足嗎?”誠修儀不甘心地握住項易水的手腕,力道極大。

   項易水眼看著明鴻與華昭儀的身影雙雙消失在門外,才從地上起身急忙走到喜淑媛的身邊,道:“姐姐,你放心。皇上隻是將你禁足,不曾有別的什麽懲罰。想必也是知道你雖有嫌疑,卻並非確實有罪,才如此顧惜你。”

   “真的不是我做的。”喜淑媛悲傷絕望之下索性跌坐在地,順勢倒在項易水的懷中,隻能發出這樣一句哀傷到無力的悲鳴。

   誠修儀疼惜地用手撫上她滿是淚痕的麵頰,“我們知道!你放心,我們一定會想辦法證明你的清白!”

   “嗯。”喜淑媛在項易水的懷中哭得幾乎要斷氣,隻能哽咽著回應簡短的一聲。

   項易水望著在床榻上似乎略有了力氣,正在睜眼看著自己三人的姚嬪,將喜淑媛交到誠修儀手中,起身走到了床榻邊。

   為示親近,項易水並沒有在方才明鴻坐過的椅子上坐下,而是坐到了床榻上。

   然而項易水剛一貼近姚嬪的身子,便覺一股濃鬱淡淡的藥味從她身上傳來。

   項易水自幼學醫,自然能識別這股藥味並不同於此刻室內經久不散的溫養身子的湯藥味道,而是常年之下,多種藥材混雜一處的的濃鬱味道。

   這股味道已然是滲進了身體發膚,才會淡泊而不散,輕幽而不斷。

   項易水心中駭然,赫然回想起剛才姚嬪睜眼看向自己,或是說看向喜淑媛的時候似乎微帶笑意。

   思慮急轉,心中浮出像是水鬼一般陰暗的猜測,項易水的眼中陡然掠過一絲森冷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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