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寤寐思服
  自落水之事三日後,新進宮的妃嬪開始侍寢。 婉尚宮與姚嬪被救起之後雖然性命無礙,也及時服了驅寒發汗的藥物,卻還是著了風寒,一連纏綿病榻十餘日。

   是以後宮之人多有唏噓,皆道後宮榮寵真是難以預料。誠如姚嬪在新人之中位分最高,榮寵特別,然而時運不濟之下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得以侍寢。

   這一日盛夏午後,正是一日裏最最酷熱難耐的時辰。

   項易水體製素來溫厚,最是怕熱。此刻雖然已將新露堂中的竹簾、幃帳盡數放下,卻還是覺得外頭火一般的日光要順著窗簾布幔間的縫隙逼將進來。

   “小主,冰碗已經製好了,小主可要稍稍放些時辰再吃?免得太涼了傷胃。”明珂隻不過是從外頭走到內室中,額頭上便已然起了一層微薄的汗。隻手中一碗新鮮的冰碗在盛夏的溫度中冒出一絲半縷輕煙似的白色寒氣。

   項易水在內室簾子被掀開的那一刻覺得熱氣撲麵而來,煩躁地從鋪了細珠涼簟的榻上坐起身來,“不等了,稍稍一動就滿頭生寒,就是要吃些冰的。”

   “小主少用些也就是了,若真吃多了,難免肚腸要不舒服。”何尤卿上前從明珂手裏接過冰碗,用小銀勺子攪了攪,發出夏日中尤其悅耳的冰塊叮呤之聲。

   項易水急不可耐地將冰碗接過來,“我心裏有數。”

   然而還不等她用一口,便聽得數日不曾見麵的明鴻在外頭朗聲道:“你就該聽聽她二人的,回頭吃壞了肚子,可有你受的。”

   何尤卿與明珂一聽得明鴻的聲音,頓時著急忙慌地就要上前去掀起簾子迎他進來。

   誰知項易水卻一把抓住何尤卿的手臂,口中輕輕喚住明珂,“別去!如常行禮即可!”

   何尤卿和明珂對視一眼,難免都有猶豫,然而看著項易水微微帶笑,一副坦然自若的樣子,還是站在原地不曾舉步。

   簾子一動,是康壽成側身弓腰替明鴻打起簾子,由著明鴻進來了。

   何尤卿和明珂雙雙上前行禮,平身後便侍候在一邊毫不作聲。

   “皇上何時不好來,怎麽偏偏挑了這個時辰,倒也不嫌熱。”項易水坐在床榻邊抬眼看了明鴻一眼,微有狡黠之色地輕輕一笑,不慌不忙地吃了一口冰碗才上前給明鴻請安。

   明鴻虛扶一把叫項易水起來,攜了她的手在內室裏的小圓桌邊上坐下,“這不是惦記著怕你太熱,在夏日裏睡不安穩麽,便特意挑了午睡的時辰來看你,誰想你倒沒睡。”

   “哦,那皇上可是白跑一趟了。”項易水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像是索然無味似地拿著銀匙子在冰碗裏一圈圈地攪著,撅了撅嘴,“那皇上可是要回去了?”

   明鴻啞然失笑,伸手在項易水的嘴角捏了一下,“哪有你這樣的道理的,朕想知道你睡得好不好,不就是要來看你麽,說得什麽糊塗話呢。”

   項易水這才輕輕“嗤”地一笑,“嬪妾近日來睡得都不好,是困糊塗了,皇上難道也要見怪嗎?”

   “睡得都不好?可是因為太熱的緣故?”

   明鴻眉頭微微隆起,轉首向內室中景泰藍大瓷缸裏供著的四尺高的冰雕看去。

   隻見那冰雕中規中矩,不大不小,雕刻的花樣也普通。雖則說不算是委屈了淑媛的位分,卻也遠遠不足以平息此刻盛夏的熱氣。

   明鴻道:“以你淑媛的位分,每日裏就這樣兩塊冰確實不夠。內務府製冰不易,倒也不能算怠慢你。可你若是跟朕說一句,也不是不能破例的。”

   “皇上不曾問起,哪裏能有嬪妾去提起的餘地。”項易水微微低頭,聲音也漸次低了下去,“連日裏都不知道皇上心情如何,卻總也是好多日子都沒來了......”

   項易水將最後的聲音囁嚅著抿了下去,垂下的眼神隻盯著兩隻正在無意義地互相摩挲的手掌,也看不清她此刻在反光中模糊的眼神。

   明鴻輕輕歎了口氣,伸手將項易水互相纏在一起的十指握在手心,“你可是為了那日的事情怪朕?”

   “嬪妾也不知道會惹出那樣的事情來,總以為要叫陳芳儀學著些規矩才好。嬪妾也不是有意挑唆,誰曾想她的氣量這樣小。”項易水側首看著明鴻,雖然不曾明言,但顯然是覺得委屈了。

   “朕知道你不會有意挑撥是非,也知道陳芳儀跟從前的芳淑媛幾乎是一個性子的人,是以朕也煩她得很!”明鴻耐心安慰著,把身子朝項易水湊得近了些,“可當著那許多妃嬪的麵,朕總也不能對這事故作不知是不是?”

   項易水有些不情願地點點頭,“是,是以嬪妾也自請抄錄《女戒》,好平了眾人對宮中法紀的質疑之心。”

   “那你還有什麽不開心的?朕可沒真的怪你呀。”明鴻心覺好笑,隻覺得項易水是在鬧小性子。

   項易水別扭地轉開身子,不與明鴻對視,“皇上罰便罰了,叫嬪妾一個人抄著《女戒》好沒意思。”

   明鴻先是愣了一下,接著陡然爆發出爽朗舒暢的歡笑聲,一重又一重地回蕩在略有些悶熱的內室中。

   滯悶的空氣裏偶爾蕩起一絲從冰雕上散出的涼風,叫人生出一點來之不易的舒爽安寧。項易水望著明鴻在麵前仰首大笑,竟也不知不覺地揚起一絲微笑,隻覺得滿室的涼風都被他此刻的歡樂帶起。

   心中滿足而又安寧,雖然是有心要說出這樣的話,好換得他心中的一點點憐惜。卻是自己先被他的笑聲與快樂所打動。

   易水又何嚐不知道明鴻是長情的人,是以他即便對陳芳儀一流狹隘善妒之人多有不耐,卻也不願徹底冷落。便如之前的芳淑媛,沈氏,管宜軒。即便是沈氏終被賜死,明鴻卻也願意去冷宮看她最後一眼。

   他是矛盾如斯,對妃嬪容不得一點嫉妒、蠻橫,更遑論陰毒詭計。然而他又是如此寬宏溫柔,若不是他一身明黃龍袍彰顯天子身份,幾乎都看不出一點帝王的痕跡。

   能鞏固他對自己的情意的,便隻有自己的愧悔與情意了。總要叫他知道自己對陳芳儀的教訓自責不已,也要叫他明白自己對他牽掛不已。事事都要迎合他對一個妃嬪的期待,才能叫他愈發地掛念自己。

   可是心機再多,終究是對他的牽念更多。一顆心因他的喜悅而喜悅,哪怕是他未必會因為自己的傷懷而動心。

   終究還是記掛他的,哪怕入宮至今,已經到了與他次次相見,都少不得要暗中謀算的地步。

   “你這個小妮子呀,憋了半天卻還是這樣的心思。朕不來看你,你就不曉得去乾德殿求見朕?”明鴻半晌收了笑聲,伸手朝著項易水點了點,搖頭無奈道。

   “乾德殿豈是嬪妾可以隨便去的地方,”項易水正色起來,忽又綻出清水芙蓉般的笑意,“況且嬪妾就在新露堂中等著皇上,省得皇上哪日要來了,到頭卻白跑了一趟。”

   “小妮子,算盤打得這樣好,你就認準了朕是要來的,存心要叫朕為你心急啊!”明鴻一把將項易水摟入懷中,用牙齒去輕咬項易水的鬢邊。

   何尤卿與明珂旋即轉身退出了內室,留下明鴻與項易水彼此溫言暖語。

   夏日的午後尤其煩熱,卻因著心中澎湃而飽滿的深愛而渾不在意。

   彼此滾燙的呼吸中視線幾乎都要模糊,從窗欞竹簾縫隙中透穿進來的金亮日光中,是明鴻讓自己魂牽夢縈的身影。

   耳邊有他溫熱的氣息,帶著微微急切的聲音,“易水,其實朕也想你。”

   祥吉宮內,姚嬪正在雪瓊軒裏精心養著身子,雖說十幾日的功夫下來已經不再發熱,身子卻也總是虛乏無力。

   “小主,藥煎好了,您快趁熱喝了吧,省得藥涼了也壞了藥性。”姚嬪的貼身侍女連翹端著藥碗進了雪瓊軒內室中,將藥碗放下後便將姚嬪從床榻上扶了起來。

   姚嬪的麵色仍不好看,整個人都透著一種虛浮的蒼白,看起來沒有一點生氣,“我不想喝,本就夠熱的了,一碗藥下去不知道還要出多少汗。”

   “奴婢知道小主熱,可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連翹無奈地將扇子在姚嬪的身邊動了幾下,幾乎都沒有一點風,“太醫格外囑咐了不能再讓小主受一點涼,是以咱們雪瓊軒中也未曾用冰。”

   “罷了罷了,左右我的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等我好好補回了元氣便不用這樣受罪了。”姚嬪無奈搖頭,皺眉將連翹手中的湯藥一勺勺地喝下去。

   連翹邊喂姚嬪喝藥,邊道:“小主也真是的,那日如何要去冒那樣大的險呢?您如今可都是侍奉皇上的小主了,那是千金玉體呀!”

   “冒什麽險?我的水性如何你不知道?要不是我在婉尚宮的身下托了幾把,用多了力,我連那幾口水都不會嗆著。”姚嬪微微一哂,眼神滿是不屑。

   “那小主也不必用這樣的法子......”連翹癟了癟嘴,心有餘悸。

   “那我用什麽法子?”姚嬪陡然截斷連翹的話,抬著眼睛盯著她,“本來我也無意於此,可那陳芳儀的樣子你也看見了,跟個烏眼雞似的恨不得啄我一口,我哪裏得罪她了?你就更別說那些同我一起進宮的妃嬪了,一個嬪位能讓她們惦記成這樣!”

   姚嬪喝完了藥後重重出了口氣,無奈焦躁至極,“我同婉尚宮一同落水有什麽不好?既叫皇上上了心,又不能侍寢引得別人更加嫉妒,好處多著呢。”

   “可小主也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呀,久病不愈,別叫皇上覺得您不詳呢!”連翹服侍姚嬪用清水漱了口,又用卷子拭幹淨了她額頭上的汗水,卻總為了她蒼白的麵色而憂心。

   姚嬪倒是全不擔心,拍了拍連翹的手,道:“不急不急。我跟你說呀,那日我在婉尚宮的身邊瞧得真真的。她落水之前冷靜得很,是她自己咬牙切齒定了心意之後才倒下去的呢!”

   “我看她就不是個簡單的人。憑她這樣狠心,顯然是已經動了心思。來日渾水摸魚,咱們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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