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坐看雲起時
  第二日,明鴻口諭曉示六宮:管氏謀逆,賜死掖庭令,遺皇二子孤苦無依。淑媛項氏,出身名門,幼承庭訓,端賴柔嘉,知書達禮,堪為皇子養母。另有貴妃袁氏、淑妃尤氏因去歲除夕監管煙火一事不利,故廢去同理六宮之權。現今半年之期已滿,複其二人大權,和妃協理六宮。 然而口諭剛下,和妃便前去拜見明鴻,自請交出協理六宮之權。據前來知會項易水的小成子說,和妃當日在乾德殿中稱其曾理六宮之事多日,卻始終不能得力,不敢再手握重權,愧對皇上、太後與後宮諸位妃嬪。

   而明鴻也無奈和妃再三堅持,便當即首肯,隻賜了好些綾羅綢緞,邊疆貢品,以示慰問和妃之心。也算是讚其賢淑良德,頗得聖心了。

   彼時正直卯時三刻,卻因著盛夏時節,天光早已大亮。長窗窗格中疏疏落落透進來的日光晃得項易水有些睜不開眼睛,“尤卿,將簾子放下來些,如今這天也太熱了。”

   “小主若是怕熱,奴婢等會便去內務府起些冰來吧,左右也到了該用冰的時候了。”何尤卿將湘妃細竹簾放下一半,剛好將照到項易水麵上的那些日光盡數遮去,隻留下妝案上一片日光瀲灩如金。

   項易水在麵前澄澈似水的日光中撿了支青玉綴南海明珠簪子,隻在簪尾的明珠上垂下一縷細細的銀沙流蘇,完了對何尤卿搖搖頭,“還是不要了。夏日裏各宮各院的冰的份額,那都是雲貴妃和淑妃一同商定的,咱們說也不說地就去取了來,不合規矩。”

   “小主說的是,”何尤卿微微一愣,隨即笑道,“隻是想來兩位娘娘也不會在些冰塊上與小主計較。”

   “我知道。可是兩位娘娘才剛重掌大權,咱們何必要上趕著落人話柄呢。”項易水垂眸盯著手中的簪子,將那股流蘇一圈圈地繞在蔥白的纖長手指上。那流蘇是細密如沙的碎銀珠子一顆顆地連在一起,綴成一股的。手指不過稍稍一鬆,流蘇便光滑流暢地從指尖劃過,激起一陣酥麻的癢。

   明珂從項易水手中接過簪子,恰到好處地簪在項易水梳得微微隆起的頭頂發髻上。項易水今日梳得是飛仙髻,青絲綰結於頂,呈左右兩環,展翅欲飛狀,故有此名。而簪子正巧落在發絲兩環的下方,既不亮眼,也未被湮沒,隻不過是一縷亮亮的銀色流蘇看上去頗為清涼雅致,在夏日中正合適。

   項易水對鏡自照,點點頭,笑道:“你真是越來越會打扮人了。”

   明珂抿著嘴笑道:“哪能呀,奴婢本來的意思是要選兩支帶著流蘇的簪子,都簪在小主發髻的兩環上才叫好看。可是兩位娘娘重掌大權,小主不願意多顯眼,奴婢可不要順著小主的心思麽。”

   “這才叫長進了,曉得體察別人的心意了。”項易水伸手在明珂的麵上刮了一下,對她說的話頗為滿意,“什麽時候能想到別人前頭去,那才是真的成了火候了。”

   明珂眼珠一轉,笑吟吟地在妝案上又撿了幾枚白玉做底,亮金為蕊,兼以碎密祖母綠點綴花瓣的花鈿,細心地在飛仙髻的兩環上稀疏地簪上了。明珂手上一邊動作,一邊道:“各位娘娘小主可難伺候著呢——打扮過了,要說小主您刻意炫耀,打扮太素了,又要說小主您做作。反正都是要把眼睛放到小主您的身上來的,中規中矩也就是了。”

   項易水與何尤卿對視一眼,都詫異明珂在略加提點之下也能有這樣的心思。還沒等她開口,明珂又笑著道:“況且除了小主,還有那誠修儀呢。她的性子,未必會刻意收斂,有什麽事情叫她擋著去。”

   “你這話說的,咱們有心要避著麻煩,就要叫別人來作擋箭牌嗎?”項易水聞言目光一沉,頓時有些不悅,“能知曉別人心意是好事,可自己也別用錯了心思,更不能得意過了頭,將別人看得一文不值。”

   明珂有些怕怕的,便趕緊點點頭,老老實實地“哦”了一聲。

   項易水暗歎一口氣,又仔細看了今日的梳妝打扮,自覺一切妥當,這才道:“時辰也差不多了,今日不比往日,早些去吧。”

   時隔一月有餘,自從管宜軒當初勢大以來,雲貴妃便稱病修養,免了一應晨昏定省,連帶淑妃也不敢一人獨大,索性便叫後宮妃嬪不必再來請安。

   而今管宜軒已然不在,六宮大權重回二妃手中,晨昏定省自然不用貴妃與淑妃自己提起,六宮位分在從五品以上的妃嬪定然今日是都要來的。

   此刻再來闊別多日的雲起宮中,項易水深覺宮中時事瞬息萬變,起伏不定,實在是任何人都難以預料的。權柄來去,紅了多少人的眼睛,動了多少人的心,卻隻有看起來最是淡定不爭的人,將這份權柄握得最穩。

   項易水盯著雲起宮紅木金漆刻字的牌匾看得出神,卻聽說身後熟稔的聲音響起,“大清早的就來了,卻在這發什麽呆呢?平白無故曬太陽不成?”

   “妹妹知道姐姐要來,特地苦心要在這兒等姐姐呢。”項易水尚未轉身便含笑回答,看著誠修儀步履爽快地走上前來,“姐姐還笑話我。”

   “少耍滑頭,花言巧語的。老實說,想什麽鬼心思呢。”誠修儀啐了項易水一口,在她手臂上推了一把。

   項易水收了笑,轉身引著誠修儀向雲起宮的匾額看去,問道:“看這匾額你想到了什麽?”

   “這匾額?”誠修儀頗有些狐疑地順著項易水的目光看去,半晌還是有些不解其意,“有氣勢,夠顯眼,一看就知道配得上雲貴妃。”

   “這隻是表象啊。‘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無論是連天海潮,還是浩瀚雲海,都是震動天地之景。一日光景一時新不打緊,最要緊的是時移世易,總是這雲起宮最為顯赫。”項易水歎了一口氣,也不知今日怎得自己如此憂思多情。

   誠修儀在一邊緊皺眉頭,盯著那雲起宮的牌匾左看右看,末了還是煩躁地搖搖頭,“什麽跟什麽呀,說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我也沒聽懂,膈應死人了,你能好好說話嗎?”

   何尤卿與明珂在一邊聽得誠修儀說得如此直白,不由都蒙著嘴笑了起來,就連項易水也崩不住麵色,挽了誠修儀的手臂,笑道:“姐姐就當我是昨晚沒睡好,一大早在說夢話吧。”

   “哎喲喲,這可不得了了。你連夢話都說得比那夫子還要巧妙,若是認真地張開了這張伶牙利嘴,那可不是要吃人了?”誠修儀戳戳項易水的麵頰,表情作怪地調笑道。

   項易水三人都被誠修儀逗得掌不住笑,互相攙著笑得幾乎要打跌。

   正嬉笑著,又有一女子的聲音曼妙入耳,“妹妹見過兩位姐姐。”

   項易水與誠修儀略收了笑意,同時向身後看去,卻是春景宮中的婉尚宮,位居從五品。

   這婉尚宮雖然位份不高,卻是和項易水一同入宮的那一批秀女中唯一一個在選秀當日就得了封號的,有此可見她在明鴻心中的地位也不算低了。

   這婉尚宮人如封號,極是柔靜婉約,聲音也是軟軟糯糯的極是好聽。此刻她正穿了一襲鵝黃色繡玉白柳絮的花樣的斜襟長裙,笑意溫婉地看著項易水二人,眼角一點醒目的淚痣在她清澈的目光下極是清新動人。

   這樣溫和守禮的女子,總是叫人喜歡的。項易水也客客氣氣地道:“妹妹不用客氣。”

   誠修儀點點頭,略笑了笑,“妹妹來得早。”

   “春景宮地方遠,妹妹特意早起,怕請安來遲了要被娘娘怪罪。”婉尚宮見兩人都客氣,便上前了一邊,“卻不想起得也太早了些,隻怕貴妃娘娘還沒醒。”

   “給娘娘請安,來得再早也不算早。咱們等著娘娘起來,那也是應該的。”項易水見婉尚宮為人不錯,便有意提點她說話要多注意著些。

   婉尚宮為人也算聰明,隻不過與項易水對視一眼,便明白過來,“妹妹明白了,多謝姐姐指點。”

   項易水隻是客氣地回道:“平白承蒙妹妹喚我一聲‘姐姐’,應該的。咱們還是快些進去吧,日頭也漸漸毒了起來。”

   婉尚宮頷首,三人便一道進了雲起宮中。

   昀霞殿內,淑妃端然高坐,接過寶珠斟好的玉蕊茶淺啜幾口,便看著項易水三人走了進來。

   “臣妾、嬪妾見過淑妃娘娘,願娘娘玉體康健,福澤綿延。”項易水不料淑妃來得這樣早,當即上前與誠修儀、婉尚宮行了禮。

   淑妃笑了笑,頷首道:“起來吧,日日都是相見的,行這樣大的禮做什麽。”

   “本以為咱們起得還不算晚,卻還是娘娘最有心,嬪妾咱們心中慚愧。”項易水看婉尚宮低頭不語,誠修儀又向自己遞了個眼色,心知這兩人是打算把回話的事情全交給自己了。

   “不打緊,是本宮一到了夏日就燥熱失眠,非是你二人不上心。”淑妃掩唇打了個哈欠,又看著婉尚宮,“婉尚宮昨夜才侍寢,怎麽今早也不多睡一些嗎?”

   婉尚宮本來安靜伏於膝頭的手掌遽然一緊,抬頭卻是平靜的微笑,“皇上要早朝,嬪妾也不敢備懶多睡,總要不恃寵而驕的好。”

   誠修儀眼尖,一眼瞥見婉尚宮其實內心並不安定,側首向項易水揚了揚眉毛。

   項易水不動聲色地點頭,了然於心。

   明鴻上朝從來都是寅時末刻起來的,若是婉尚宮是與明鴻同時起來,那不說比淑妃來得早,可比自己與誠修儀來得早那是必然的。然而她卻刻意地等到這個時辰才“姍姍來遲”......

   便知道她也是個有心思的了。

   隻是她這點小聰明,哪裏逃得過淑妃在這宮中的眼睛。這才初掌大權的第一天呢,就連昨晚侍寢的是誰都知道了。隻怕彤史上才剛著了墨,淑妃的耳中就有信了吧。

   可憐這婉尚宮有心遮掩恩寵,卻被淑妃毫不留情地當眾揭開,真叫人可惜。

   看來重新掌權之後,淑妃也並非心性未改呢。隻怕在這之後,貴妃與淑妃,都要想法子重新固權了吧。

   項易水暗歎一聲,不知何時才能得以消停。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