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可憐天下父母心
  項易水被嚇了一跳,沒想到明鴻會在這個時候來新露堂中,急忙轉身迎上去行禮,“皇上萬安,皇上怎麽這個時候過來了?” “才去看過你姐姐,她說你去承華宮了。等朕去的時候荷香又說你和恬兒接了清鴻來澤意宮中住,朕便來看看。”明鴻攙了項易水一把,還沒來得及能說第二句話,清鴻便一下子撲了上來。

   “父皇——”清鴻奶聲奶氣地喚了一聲,極是想念依賴的樣子。三歲多的孩子粉妝玉琢,冰雪可愛,扭股糖似的在明鴻身上纏著不肯下來,撒了好一會兒的嬌。

   明鴻被清鴻這樣一鬧,原本就氣韻溫和的麵色更加笑得合不攏嘴,直把清鴻抱在懷裏在左右兩邊臉頰上都親了一口,又用手撐著他的胳肢窩底下將他舉上舉下,逗得他大笑不停。

   父子兩人玩鬧好一會,明鴻才將清鴻在桌子邊放下,又轉過身來看著在一邊笑了好一會兒的項易水,問道,“好好的,你怎麽將清鴻這孩子帶到你宮裏來了?”

   項易水摸了摸明鴻的頭頂,又用絹子將他嘴角的麵湯擦拭幹淨,笑著道:“嬪妾那天不就跟皇上說了心疼這孩子麽,今早又聽得貴妃娘娘說管氏她......嬪妾和李姐姐都有些不放心,便想著去看看。”

   邊說邊留意著明鴻的神色,項易水看他隻是靜靜地看著自己,也未對自己和誠修儀的冒昧之舉置詞,便繼續道:“承華宮中如今的情景,皇上想必也是可以想見的。內務府的人做事咋咋呼呼的,鬧得滿宮不得安寧,清鴻年紀這麽小,嬪妾生怕他被嚇著。“

   明鴻聽完項易水的話,默然了片刻,忽地轉頭對清鴻笑著問道:“吃完了沒有?”

   清鴻點頭道:“吃完了。”

   “大夏天的,吃麵也吃得滿頭大汗,去叫下人伺候你沐浴吧,否則身上的汗捂久了要有味道的。”明鴻用手指把清鴻嘴唇上和鼻翼兩邊的汗珠都抹掉,講完話後便看著項易水。

   項易水覺得明鴻今日無論神情還是語氣都與平日裏有些不同,卻又看不出來不同在哪裏,心裏便有些惴惴的。可是明鴻既然如此說了,自也就隻能先順著他的意思去做。

   “明珂,趕緊將殿下帶下去沐浴更衣,要好生伺候著。”

   “是。”明珂衝清鴻福了福身子,行了一禮,“殿下跟奴婢走吧。”

   清鴻跟明珂不熟,便遲疑著看了明鴻一眼。明鴻隻是微笑點頭,“跟她去吧。”

   清鴻這才乖巧地跟著明珂走了,極是聽明鴻的話。

   “易水,朕再問你一遍,你怎會忽然想著要去親近明鴻這孩子?”明鴻望著清鴻的背影消失在門外,便轉過身來直勾勾地看著項易水,狐疑的目光不住地在她臉上梭巡,像是要搜尋出什麽來。

   項易水自覺理直氣壯,卻還是在明鴻這樣的目光被看得毛骨悚然,沒來由地覺得心虛。然而她也隻是麵色如常地答道:“方才嬪妾不是都和皇上說了麽,嬪妾是心疼這孩子。而為什麽嬪妾會如此想,皇上那日在乾德殿中不就知道了麽。”

   “是,朕知道你也是幼時便失去了母親。可是宜軒生前更是讓你的姐姐失去了孩子,讓你失去了外甥。你和舒亦的感情有多深,朕也是知道的。怎麽你對清鴻這孩子的感同身受,竟然蓋過了姐妹情深嗎?”明鴻蹙起他疏朗的眉頭,擰成了一團糾纏難解的懷疑。

   項易水心中一涼,像是被一根冰棱紮了個洞,涼颼颼地往裏吹著冷風。明鴻這話中的意思,竟然是在猜疑自己是別有用心嗎?

   自己在他心裏竟然已經淪為了一個會利用孩子的人?

   心中一陣痛過一陣,項易水在委屈中反而被逼出一腔子憤恨。她生生憋住眼中的淚水,扭開頭去,“不然皇上以為會如何?嬪妾會因為姐姐而記恨管氏終生,在她死後還要遷怒她唯一的兒子嗎?嬪妾將清帶回新露堂中,就是為了要冷落甚至苛待他?好叫他償還他母親的過錯嗎?他好歹還是大宣王朝的二皇子,將來是要擔當國之重任的!嬪妾沒甚骨氣,還想多活兩年。”

   “誠如你所說,清鴻是朕的二子,你自然不敢因為他母親的緣故而遷怒他,否則你要如何向悠悠之口交代,要如何向朕交代。”明鴻對項易水賭氣而自嘲的話語無動於衷,隻是目光散漫地看著桌子上方才清鴻留下的麵碗,語氣幽幽的像是在說著什麽詭異的故事,“而且你和別人不同,那日在乾德殿裏隻有你陪著朕,也隻有你知道朕一言九鼎答應了宜軒不會遷怒清鴻分毫。他還是朕的二子,還是尊貴無匹的皇子。母憑子貴......”

   明鴻沒有再說下去,項易水也顯然無心再聽。

   原來言語傷人至極,竟然真的能如平地驚雷一般震耳欲聾,耳中霎時間都是浪潮一般的嗡鳴作響,別的什麽都聽不見了。

   母憑子貴,是啊,這是這宮中每個女人都懂的道理。隻看在合德元年入宮的華昭儀因為誕育了皇三子便被一舉晉封為九嬪之首,便可得知能有一個兒子,對這後宮之中的位分榮寵,是有多大的幫助了。

   而自己如今已然因為護駕有功而被晉封,又得皇上寵愛。若能收養仇敵的遺子,且還是個被別人疑心會因生母的罪過而被皇上遷怒的孩子,落在別人眼中,自然也是賢德的名聲。可是隻有明鴻知道,自己是明白清鴻的地位是不會被影響的。

   如此一來,自己不僅收獲賢名,叫別人無話可說,還能因為獲一養子而大有地位。豈不是一箭雙雕的美事?

   可是自己真的有這樣陰險的心腸,會去利用一個已然失去了親娘的孩子嗎?還是說明鴻以為自己是一個會在仇恨中失去所有道德與理智的女子?

   原來自己在他的心目中竟然這樣不堪!竟然這樣不堪!

   “皇上若是有所顧忌,大可不讓嬪妾收養清鴻,反正宮中位分高卻無子女的妃嬪也不止一位,想必各個都是賢良淑德,當得起一位好母親的。”項易水覺知淚水在臉上無聲劃過,胡亂在臉上抹了兩把,“這半天的功夫,就當是嬪妾和清鴻玩耍一遭吧。”

   明鴻見項易水如此傷心,不由也露了兩分不忍之色,問道:“你真沒有這樣的心思?”

   “那皇上覺得呢?”項易水反問明鴻,對他反複難消的疑心覺得難以置信,“嬪妾可是這樣的為人?半點熱血心腸都沒有,竟要淪落到去利用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的地步?”

   “朕不知道!朕隻知道清鴻是朕的兒子,無論是誰,無論他還有沒有生母,朕都不能讓他被別有居心的女子給束縛在身邊,淪為爭奪恩寵的工具!”明鴻突然煩躁起來,遽然一掌將桌上尚未被收下去的杯筷碗盞拂落在地,一片刺耳驚心的瓷器碎裂聲赫然響起,驚得一旁侍候的宮人紛紛跪倒一片。

   項易水也被明鴻這般暴怒的樣子嚇了一跳,急忙跪在地上,垂首道:“嬪妾自知言語不敬,見罪於皇上。皇上若要依罪懲治,嬪妾無話可說,隻是嬪妾是萬萬沒有存了要利用清鴻這孩子的心思。皇上若要再為清鴻找一位庶母照看,愛子情深之下必將一應事宜安排妥帖。”

   “哎,你不要怪朕。”明鴻半晌才歎氣一聲,語氣無奈又自責,“可是朕膝下總共就這麽三個兒子,現在清鴻又沒有了生母,朕不能讓他像......”

   明鴻的聲音戛然而止,像是情緒激動之下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他頓了片刻才繼續道:“朕是關心則亂。宜軒犯下大錯,被母親賜下’碎棍‘之刑而死,葬身亂墳崗,這朕無話可說。可是她生前將清鴻悉心養育,恪盡母親職責,朕也不能忘。清鴻的事情,朕不能不傷心。今日若是換了別的妃嬪,哪怕是貴妃,朕也是要有如此一問的。”

   項易水默默無言,自己能說什麽呢?父子情深,他為自己的二子多多顧慮,那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自己雖然傷心於他對自己的不信任,可是若將自己與他對換一個位置,麵對著自己的親生兒子,尚且不知道自己的親生母親已然慘死,卻被另外一個幾乎可以說是一手導致了他母親死亡的女子帶走,自己能否放心?

   看著剛才清鴻和明鴻親密無間的樣子,他一定是極其喜歡自己這位父親的吧。反過來,明鴻自打這孩子出身以來,定然也是對他關懷備至,疼愛有加。不然在父子情分之外,尚且需要顧及君臣綱常的皇家,又怎會有這樣深厚的父子感情。

   連自己都明白人心難測的道理,能在先皇諸子中脫穎而出的明鴻,又怎會沒有他自己的擔心。

   罷了罷了,自己不曾為人父母,哪裏懂得父母的苦心。

   項易水點點頭,道:“嬪妾知道了。”

   “清娘娘,清娘娘。”兩人皆是無言的時刻,屋外忽然傳來清鴻稚嫩俏皮的聲音。

   清鴻剛剛沐浴完畢,著了一身象牙白的薄綢長衫鬆鬆地係在身上,半幹不幹的頭發被明珂稍稍攏了一把束在腦後,露出一張嫩白可愛的笑臉來。

   清鴻不知道是因為什麽事情這麽開心,項易水還沒來得及把臉上的淚痕擦幹,他就蹦跳著一下子衝進了項易水的懷抱裏。

   “清娘娘,你怎麽哭了呀。”清鴻在項易水的懷裏仰起一張小臉,伸手在她的臉上拂了兩下,兩隻黑葡萄般圓潤的眼睛閃著忍著且關切的光芒。

   項易水瞧他跟個小大人似的樣子,不由會心地笑道:“你好久都沒回來,清娘娘想你了,不開心。”

   清鴻信以為真,摟著項易水的脖子又蹦又跳,開心地大笑道:“哈哈,鴻兒猜中啦,鴻兒猜中啦。鴻兒就說清娘娘會擔心的,明珂姑姑說錯啦。”

   項易水狐疑地朝明珂看了一眼,明珂急忙解釋道:“方才殿下沐浴完,回來的路上看得院子裏的月季花開得好,便定要摘一朵最大最好地給小主。完了又說耽擱時辰了,小主定會擔心的。奴婢便安慰殿下,叫殿下不要著急。”

   “你給我摘花了?”項易水驚起地跟清鴻鼻尖抵著鼻尖,沒想到他會是這樣貼心的孩子,“給清娘娘看看。”

   清鴻頗有些得意地將手從背後伸出來,露出一朵紅豔凝脂的月季花,”我給娘娘簪上。“

   說著,便踮起腳來將月季花端正地簪在項易水的鬢邊,拍著手一邊笑,一邊問明鴻和明珂,“好不好看?”

   “好看!”明鴻和明珂異口同聲地答道。

   項易水心中愈發歡喜,將清鴻緊緊摟在懷裏,隻覺溫軟可人的一個小小孩童給了自己從未有過的滿足與歡欣。

   將自己的臉頰貼在他的臉頰上,溫熱親密的感覺幾乎要流淌到自己的心裏。這是與宮中的詭譎截然相反的純真與善良,是一個無知也天真的孩子最誠摯的心意。

   也許這就是為人父母的歡樂吧,可以因孩子一時的玩樂之心,而獲得這樣巨大的滿足和快樂。

   項易水在心中溫柔地沉溺下去,目光越過清鴻的肩頭與明鴻遙遙相望,終於不願意再介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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